最熟悉的陌生人

05月 28, 2019 人物故事:李何安

遷臺路線:安徽潁上李家店→廈門(船)→金門(船)→高雄救濟院→桃園倉庫→板橋婦聯一村→中和飛駝二村/飛駝新城

 

乍見陌生的父親,李何安行禮如儀,跪在跟前喚了聲爸,父親只是淡然,父子間不是無情,而是分開太久而生疏。睽違數十年的父母再重逢也已形同陌路,大時代的曲曲折折,終究讓彼此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孤兒寡母 寄食軍旅

 

李何安祖籍安徽潁上,父親李家璠原為農家子弟,因生活艱困,成婚後無處餬口,父親選擇投身軍隊。1943年李何安出生後,父親攜家帶眷隨部隊移防漂蕩,當時李何安年幼,又因居無定所,如今對故鄉的記憶僅剩下家門口那一方池塘。

 

1949年,局勢變化,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弟弟李雪安、牽著6歲李何安的手,跟著軍眷南遷,一路上餐風露宿,幾乎走了半壁江山,幸得軍隊眷屬們沿途照應,李何安母子終於抵達廈門登船。啟航那天,大批人潮爭搶上船,船開了很久,沒任何東西吃,大夥兒耐著飢餓,趁夜泊金門時,母親溜下船偷挖田裡的蕃薯裹腹。之後船繼續往高雄行進,航行三天後終於靠岸,一下船就瞥見大鍋粥煙氣蒸騰,當時情景李何安仍記憶猶新:「人人都分著幾碗吃」,初抵台灣印象最深的事,就是終於有東西可以吃了!

 

李何安之女依父親所述,繪製1949年的遷徙示意圖,幾乎跋涉半壁江山。

 

無依軍眷 棲身救濟院

 

初到高雄,李何安屬於沒有身分的無依軍眷,由軍眷管理處照顧,人生地不熟的母子,暫時棲身高雄救濟院。自船隻駛離廈門後,與父親就斷了聯繫,母親曾請託救濟院識字的人幫忙代筆尋找父親,卻盼不到任何音訊。母親是個女流之輩,身邊帶著二個幼子,貧無立錐的孤兒寡母無計可施下,母親一度鐵了心決定將弟弟送養,因弟弟那時生病,皮膚不好看,對方回絕了。李何安記得那段衣食不濟的刻苦日子,一切因陋就簡,水煮的空心菜,放點醬油和蒜涼拌就當作一餐;晚上為了有熱水給弟弟洗澡,母親到了下午兩點就急忙端出臉盆曬水,曬了一下午的水溫在晚上洗澡剛好,生活十分克難。

 

母親吳梅蘭女士。

 

居無定所 蝸居倉庫

 

隔年盛夏,母子離開南台灣的救濟院,搭火車北上,長途列車在軌道上輕晃著,載著三人駛向未知。抵達桃園後,他們被安置在小學附近的倉庫,狹小的斗室蝸居著三個家庭,一個家庭僅分配到一塊榻榻米大小,彼此以蚊帳隔間,這就是李何安的新家,而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張床、一口爐子、一張桌子及以一簾紗帳所圍起的窄仄空間。當時李何安剛要念小學一年級。那段艱辛的歲月,家裡經濟來源完全僅靠眷糧。有一天,幾個修女來家裡拜訪,介紹母親到教堂幫神父洗衣服,掙到幾個錢及美援物資,一家子還因此信了天主,直到現在李何安還每周上教堂。

 

李何安提及母親含莘茹苦撫育兄弟倆的過往,不禁哽咽。

 

為母則強 落腳眷村

 

自國小畢業後,李何安考上大溪初中桃園分部(現文昌中學)。1958年初二時,一家再度搬遷到板橋浮洲里婦聯一村,那是婦聯會捐建的眷舍。當時李何安仍在桃園上學,每天得走遠路、轉火車從板橋到桃園通勤,直到初三才轉學至板橋中學。當時上學前最記得兩件事,第一是出門前先跟母親敬禮;第二是把木屐踢掉,光著腳去上學,直到初中一年級才有鞋穿。

 

 李何安想起母親常跟朋友說:「我只有這兩個小孩, 沒有別的。」兩個兒子是母親重要的精神支柱,支撐這個孱弱女子勇敢擔起整個家。當時板橋婦聯一村附近有間做肥皂的軍眷工廠,母親和鄰居媽媽們在肥皂廠工作多年,苦掙200~300元月薪。有回母親因為當月加班,領了400多元,回家開心地說這是生平第一次領到這麼多錢。「所以我現在非常珍惜任何一件事情,尤其是物資方面的東西,都非常非常的珍惜,就這個道理。」提及傷心處,李何安不禁哽咽。

 

李何安(右)及弟弟李雪安是母親的精神支柱。

 

1963年,強颱葛樂利肆虐全臺,造成嚴重災情,婦聯一村全都淹了,整村遷居到中和的飛駝二村,李何安幾樁人生大事,從二專求學、成家、立業,都在這處眷村完成,大女兒李曉雯亦在這裡出生。

 

血緣上的父親 現實的陌生人

 

兩岸開放前夕,大陸親人曾託人帶紙條來臺灣找尋李何安母子下落,透過當年曾一同住過桃園倉庫的同伴,終於找到他們。與對岸親人聯繫上後,李何安多次經由新加坡同事轉信、寄錢回鄉。兩岸開放後,母親已屆70歲,想回家看看,李何安帶著老母親返回故里,只是當時父子重逢的場景,一點都不似別的外省家庭所描述的激動和相擁而泣,乍見陌生的父親,李何安行禮如儀,跪在跟前喚了聲爸,父親只是淡然,父子間感覺不是無情,而是分開太久而疏離。睽違多年的母親和父親,再相見已然生疏,不似夫妻,大時代的曲曲折折,終究讓彼此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母睽違數十年再重逢,卻顯生疏。

 

讖語成真 應驗預言

 

父母一生堅貞,各自獨身多年未再嫁娶。當年父親離開國民黨軍隊,也沒有參加共產黨軍隊,卸下戎裝後在福建轉做林業工作,直到1989年退休才返回老家,靠退休金過日子。李何安一直想了解父親在那段時期的生活情況,探聽到有個堂弟過繼給父親當兒子,陪父親度過大半輩子,因此李何安後來一直想方設法照顧堂弟一家生活,幫他們買房、出學費等,感激這個堂弟替自己盡了人子孝道。  

 

李何安母親於1998年過世,第二次返鄉時,李何安帶著弟弟和大女兒同行,這才聽聞原來鄰居曾找人算命,斷言父親臨終前,遠在他鄉的二個兒子都會回來送終,當時只覺世事茫茫姑且聽之,結果一切真如預言般應驗,父親於2003年離世時,李何安與弟弟隨侍在側,與讖語絲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