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無情、和平無價

04月 22, 2019 人物故事:吳秉錟

遷臺路線:福州→南平→鷹潭→廣州→珠海→澳門→香港→臺灣

 

1958年,渡海來臺的船輪上,吳家姐弟迫不及待登上船頂探看,為避開八二三砲戰而改變航道的船身,搖晃在一片幽黯的混沌裡,太平洋茫茫的水色和黑夜混為一體,分不清邊際,就這麼航行五天,抵達基隆港,而朝思暮想的爸媽正候立在東二號碼頭迎接他們,一家子十年分散,終於在臺灣團圓…...

 

吳秉錟期許不再有戰爭,因為受苦的總是人民。

 

榕城少年的古剎奇遇

吳秉錟生長於「綠蔭滿城、暑不張蓋」的榕城–福州市,一座有著二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古城,這座老城人文鼎盛,明朝曾經誕生過狀元翁正春、進士曹學銓及監察御史張經,該地街道「狀元街」即得名於此,吳秉錟的家就座落壯元街27號,他幼時常在福州西郊洪塘村附近的烏龍江游泳,有時甚至橫渡到四面環江的宋朝古剎金山寺。水繞寺轉,寺隨江浮,有株老榕樹始終盤根錯節根植在他的記憶中,不管時局如何變化,老榕樹巍立著,伴著古剎裡的觀世音菩薩看盡潮來潮往、風帆浮動。年幼的吳秉錟忘不了1949過年前夕,原本波光盪漾的金山寺池水被抽乾,瑟縮顫抖的鄉人跪在撒滿碎玻璃的池地,而閣樓裡的菩薩始終斂眉不語。

 

吳秉錟(右)及妹妹吳秀如在家鄉閩候縣洪塘鎮壯元街的光明照相館合影。

 

1949,缺席的父親

父親吳仰民原來是小鎮醫生,在家鄉開設「仰民診所」,抗日戰役時被徵召為醫官,跟著部隊四處診療,日本投降後,父親轉營木材生意,利用江水落差運輸木料,密密麻麻的「木排」順著閩江水,一路過險灘、闖惡浪,運輸到港邊等待搬運上岸,這種特殊運輸方式是千百年來閩江上的壯觀景象,也是吳秉錟兒少時難忘的記憶。1947年前後,父親因聯繫木材生意留駐基隆港,期間幾度回大陸家鄉探視,1949年正想將一家子全都接到臺灣,詎料山河易色,與至親就此分隔兩地,但父親仍不放棄任何希望,千方百計想將大陸妻兒申請入台。

 

家鄉淪陷後,母親黃瓊惠一肩挑起養家重擔。

 

留在家鄉的母親一肩扛起養家重任,有時母親患病,姐弟們當童工輪番前往代替工作,因之吳家姐弟肩上都生起一塊塊硬繭,這印記直到現在都沒有消失。1956年母親先攜小弟赴港等待夫君引渡,大姐吳仲如挑起生活重擔,張羅起一個家的生活。兩年多來,在台灣的父親終於透過在港友人和大姐取得聯繫,1958年仍滯留家鄉的姐弟,在父親友人林家钿的安排下,啟程赴港尋母。

 

向陌生的世界前進

1958年4月19日黃昏,大姐吳仲如帶著15歲的吳秉錟和兩個妹妹,同生長了十多年的田莊和門前溪流回顧最後一眼,往陌生的世界出發,幾個同鄉還特地買餅喜孜孜為姐弟踐行,認為吳家姐弟就要離開貧瘠的窮鄉里奔赴天堂。吳秉錟和二妹吳淑如走在前頭搭乘木船到南平,從南平坐火車到江西鷹潭市,再從鷹潭轉搭快車。在鷹潭往廣州的車途上,一位年約二十歲的解放軍大哥對吳家小姐弟特別照顧,熱心指點幾個饑腸轆轆的孩子購買火車上的餐點果腹,並教他們到了廣州如何搭車吃飯,後來解放軍大哥在珠州站先下了車,但他所給予的溫暖仍一直盪漾著,讓吳秉錟永懷至今。

 

到了廣州,父親友人林家钿早等在那裏,一行人在廣州苦等7天才買到前往澳門的車票,這一路他們搭公交車、渡險江才到了珠海,期間小姐弟們有時只吃一頓,有時沒得吃,早已餓得不成人形,才終於抵達澳門。當年從澳門入關的景象吳秉錟仍歷歷在目,1958年澳門仍是葡萄牙殖民地,海關站崗的是名黑人,接應的人早備好新衣,吳家姐弟換下襤褸的中山裝,被帶到一間關公廟旁邊,吳秉錟進了門才知堂上供奉的不是著關公,而是蔣公蔣介石,所有人都得先恭敬地向蔣公蔣介石像行鞠躬禮。之後吳家姐弟在友人安排下,暫居在香港甘諾道西115號3樓的南洋旅行社,生活所需悉由父母在港的友人林家钿接濟。

 

骨肉慶重逢

吳秉錟姐弟到港後始知母親已轉赴臺灣,但八二三炮戰旋即爆發,又受印尼斷交事件影響,船票多被大舉渡海奔港的華僑學生控持,吳家姐弟滯留香港半年有餘,吳秉錟記得那段等待赴臺的時光裡,不時窩在皇后道的高昇戲院看廣東戲〈無頭東宮生太子〉,最常做的事則是從甘諾道西的住處,推開那扇面海的窗,翹首等待大船入港。當時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四川輪每周固定一趟班次往返,每當輪船拉響汽笛,轟鳴聲震顫,窗邊的少年總想像自己終有一天也能坐上那艘駛往臺灣的大船,和親愛的父母團圓。

 

1958年10月,農曆中秋月正圓,吳秉錟和姐妹終於盼到太古輪船的船票和入臺證明。姐弟拾起行囊,在夜裡快步穿行,個個難掩臉上的喜悅之情。在渡海來臺的船程上,吳秉錟和姐妹不時登上船頂探看前路,為避開823砲戰而改變航道的船身,搖晃在一片靜謐的混沌裡,太平洋茫茫的水色和黑夜混為一體,分不清邊際,就這麼顛晃了4~5天,某天,吳秉錟仰頭望見18架戰鬥機在天際來回逡巡,戰機一路監視直到船身進港。船一靠岸,船客均需驗明身分才准回艙拿行李入境。歷經重重關卡,吳秉錟終於看見朝思暮想的爸媽,正候立基隆港東2號碼頭接他們回家。

 

吳秉錟(後排中立者)的全家福。

 

光陰的職人

父親為了將一大家子順利接到臺灣,幾乎散盡了千金,所以吳秉錟在臺安頓後未繼續求學,而是先在大龍峒的皮鞋廠當學徒,鞋廠裡包括老闆及學徒全是本省籍,只有他一個福州外省人,雖然剛開始因語言隔閡溝通不良,但同伴們不分省籍彼此關照。1959年,吳秉錟到延平北路二段的「時美鐘錶行」當了三年學徒,出師後以鐘錶修復為業,在行政院福利部內設立一間鐘錶鋪,成為修復光陰的職人,一投入就是四五十載光陰,這期間他娶了同樣來自家鄉福州的女孩為妻,其他手足們亦皆在臺落地生根。

 

吳家姐弟歷險依親,落戶臺灣開枝散葉。

 

大樹下的秘密

從福州經香港輾轉來臺依親,吳秉錟親歷兩岸三地不同政黨的統治,談起少年時代那段動盪的遷徙,吳秉錟提起家鄉大樹下的秘密。1953那年,當時9歲的他在鄉里鄭大厝目擊在東山島突擊戰役中被解放軍俘虜的臺灣傘兵,臺灣俘虜兵和大陸解放軍雖是兩方敵對陣營,卻每天相約黃昏時分打籃球,一派和樂。穿著白色麻衣麻褲的臺灣俘虜兵在離開鄭大厝前,與解放軍一同在離鄭大厝20分鐘路程遠的果樹旁挖土立碑,碑上刻字「愛好世界和平萬歲」,以此碑紀念彼此得來不易的友誼。吳秉錟第一次返鄉探親時發現那碑仍挺立著,標誌著兩岸同根連一枝的血脈情緣與對和平的期待,惜後來因為整地,再返鄉時那碑已不復見。吳秉錟感嘆離亂中受苦的總是無辜人民,戰爭無情、和平無價,碑雖然拆了,但立碑精神吳秉錟永誌弗忘,時常縈繞腦海。

 

吳秉錟返鄉探親,於兒時戲水的福州金山寺旁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