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無情的戰爭奪走了全部未來

06月 27, 2022 人物故事:章志芳

遷移路線:安徽→南京→湖南→江西→福州→泉州→臺灣

文|張文弢

 

戰爭何其無情,章志芳的身體留下了不可修復的創傷。

 

章志芳,1934年(民國23年)生,浙江金華蘭谿縣人,退伍陸軍步兵,板橋榮家榮民。

有關童年和故鄉的回憶,對章志芳來說早已漫漶不清,他只記得故鄉金華是山水之城,風景尤美,錢塘江緩緩流過古城,四周圍望去盡是青山。然而,景致雖然美麗,卻與他童年的晦暗回憶形成鮮明對比。章志芳自幼命運淒苦,尚未成年,父母便雙雙亡故,十餘歲上的小小年紀,竟已在故鄉舉目無親。

 

淒苦孤兒:命運多舛,亂世中輾轉

 

成為孤兒的章志芳,在亂世裡難以謀生,十來歲便投奔遠嫁到蘇州的二姊,希望參軍養活自己。「姊夫到蘇州家裡,把我給找了出來。」章志芳說,姊夫在陸軍中任職,勉強為他安排當了步兵,從此隨軍漂泊南北,一生再未歸家。

 

章志芳從軍不久,國共內戰就進行到了緊要關頭,江淮地區戰況極其激烈,自己所在的新兵部隊被緊急派往江北增援。行至安徽,國軍頹勢已定,兵敗如山倒,章志芳被潰軍挾裹著向南敗退,開始了令他終身難忘的少年苦旅。

 

他自安徽渡過長江,逃到南京,旋即首都告急;又從南京退入湖南,誰知鐵路已被阻斷,道路不通,大部隊徒步進入江西境內;跋涉過江西的崇山峻嶺,經上饒進入福建境內……十六歲的章志芳無依無靠,跟隨著國軍渡河涉水,櫛風沐雨,時常在夜裡忍著饑餓,藏在角落裡偷偷哭泣。

 

部隊退入福建省後的記憶,對章志芳來說最為深刻:千辛萬苦逃脫了敵軍的追擊,來到相對安全的福建,士兵們本指望能吃飽睡好、妥善休整一段時間,誰知福建省政府派發軍餉時竟只發白條,不發糧餉。章志芳和戰友們拿著鈔票去集市買食物,被商戶告知他們的鈔票已成了廢紙,無可奈何,只得饑餓而返。

 

章志芳跟隨部隊從福州來到泉州,最終獲得了登船撤往臺灣的資格。數十年後,年老的他面對我們的採訪時,緩緩說道:「那時候感覺好幸運!不用留在大陸落到敵人手裡,哪裡知道前面等著我的,仍然沒有好事情。」

 

命運的羅網猶自張開,戰爭帶給這位清秀少年的噩運,並未就此停止。

 

恐怖回憶:砲彈著身,殘疾餘生

 

1949年(民國38年),章志芳乘船撤退來臺,所在部隊第40師被重新整編,他以步兵身份駐防金門島。因此參與了古寧頭戰役,以及隨後而來的八二三砲戰。相較於曾經烽火的金門,他說「金門現在建設得非常好了,但我們剛到的時候,那就是一片荒地。」章志芳回憶說,如今晴日裡風景無限的金門島,在當年戰爭之時則是荒地戰場,滿目瘡痍,破敗不堪。部隊在那裡的日子也很簡樸艱苦,「我們在金門每天打井水喝,吃的就只有小魚罐頭、高麗菜。」

 

章志芳在金門部隊中一待就是十幾年,期間他勤勞肯幹,吃苦耐勞,終於慢慢升到了33師97團團部的班長之職。然而,本想著為國守疆,等到光榮退伍,返回本島成家立業,誰知一場突如其來的砲戰,竟又將他的未來打入谷底!1966年(民國55年)的一場砲戰,砲雨落下,章志芳不慎中彈,當場被炸斷左腿,整個下肢遭受重傷。

 

章志芳一生奉獻軍旅,服役期間左腿中彈,一生殘疾。此張除役令見證他戰爭下的犧牲。

 

章志芳回憶起左腿中彈的恐怖一幕,令人聽來心驚肉跳。「我記得砲彈突如其來,落到身邊,根本反應不及。左腿被砲彈炸中後,我只疼了一瞬間,隨後立刻沒有了這條腿的知覺,緊接著我全身失血太多,當場暈死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成了沒腿的殘疾。」章志芳說。

 

幸虧同僚救護及時,章志芳得以撿回一條性命,全身血液都由他人捐輸。然而餘生只能乘坐輪椅、靠義肢走路。身上開了十幾刀,遍佈傷痕,後來以此殘破之軀活了幾十年,這令他終生不振。

 

失去左腿的他就此退伍,從此在板橋的榮民之家住了五十餘年,直至今日。因為喪失工作能力,沒有收入,他的餘生都處在經濟困窘的景況中。同時來到臺灣的二姊一家,也因為嫌棄他殘弱貧窮,漸漸斷絕了來往。「是戰爭奪走了我全部的未來。我命運不好,一生都是貧窮的。」他深深地長嘆了一口氣。

 

斑駁發黃的陸軍退役令載記老兵章志芳的軍旅生涯。

 

談到兩岸開放返鄉探親,章志芳坦言,他一生沒有回過大陸故鄉。一是因為身體殘疾,無人隨行;二是實在貧窮,沒錢支持返鄉的行資;三是自幼父母雙亡,故鄉的親人更早已逝盡,返回也無意義,故鄉早已是他鄉。

 

然而,在對悲苦命運的惋歎中,章志芳也有其豁達、樂觀的一面,「可能因為斷了腿,以病換病,我這數十年來,大病小病都不得,才活到了今天這把高夀吧!」對自己的人生下了這樣的註解,或許是自我解嘲,也或許是自我安慰。章志芳可能一輩子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走上一遭。而他的口述經歷,足以提醒世人記得戰爭的無情與殘酷,體悟永遠要付上一切代價維護和平。

 

章志芳老先生接受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採訪,期盼世人永記戰亂帶來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