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餘生記 從山東到臺灣

04月 22, 2022 人物故事:牟迺護

文|黃麗華

牟迺護|遷臺二代|山東

遷臺路線:山東日照→上海→舟山群島→臺灣

 

來自山東省日照縣的牟迺護,1950年(民39)大陸淪陷之際,年僅十五歲的他,為躲共產黨,先跟著父母從山東逃到上海,沒料到上海失守,全家又逃到舟山群島,最後才和兩百名山東同鄉,搭上隨時在海上有翻覆危險的載米船來到臺灣,停靠在基隆港,就此落腳港城。牟迺護說:「當時如果留在大陸,早被共產黨鬥爭死了,我的大伯父與二伯父都是被打死的;聽說他們還向共產黨哀求一槍斃命,不要再用棍子毆打,對方竟冷酷回答說,子彈要花錢,棍子不用錢。」

 

 

父親牟屏西為提醒子孫不忘本,與在台親友編訂了旅台宗人錄(右);兩岸互通後,輾轉取得族人冒死珍藏的牟氏族人日照牟氏族譜,民國前印的族譜透露歲月的滄桑(左)。

 

 

兩百名山東人 渡海求生

牟迺護的老家在山東當地算不上富裕,爺爺有五百畝地,過世後,土地分給五個兒子,每個兒子也只持有一百畝地,卻因此被共產黨以地主之名為「黑五類」份子,當年的共產黨讓人聞之喪膽。

「父親牟屏西得知共產黨要打來,就帶我逃往青島,後來發現情況不妙,又往南逃到上海,這時候母親才從家鄉和我們會合。」牟迺護回憶說,當時的情勢,老百姓根本無從了解,「父親一心認為,共產黨絕對過不了長江,不料要塞失守,共產黨還是過江了。」

一家三口只好急忙逃到有國民黨軍隊駐守的舟山群島,牟迺護個頭高,就跟著山東人在碼頭替軍隊搬卸軍需品謀生。然而,局勢越來越動盪,國軍準備撤退,沒錢買船票的他們開始急了。這時,碼頭上有艘載運軍需品的輪船,據說因為怕被共產黨接收,打算將之打沉。消息一傳出,就有一群山東人跑去懇求補給站長派兵,「反正打沉也是沉,翻了也是沉,與其浪費砲彈打毀這艘船,何不讓他們搭上這艘船隻,運米糧到臺灣,說不定還能成功抵達呢!」

 

 

牟迺護跟隨家人,從山東日照一路輾轉來到台灣基隆落腳。

 

 

這艘江輪原是平底客輪,被軍方強行徵用來載運大米,若在浪小的江裡航行沒問題,一旦開到大海,若擋不住風浪就會翻船。「誰不怕死,共產黨來也是個死,那種戰亂的局勢下,想活下來,只能冒險。」牟迺護說。

終於,有位長官答應了他們的請求,認為滿船大米丟了也可惜。但船長就是不肯開船,補給站就派了一排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載大米和兩百名山東人登上茂利輪,1950年(民39)五月十八日,牟迺護一家人也在船上,跟著前往臺灣。

 

 

貴人相助過難關

出發當天,天氣非常好,無風無浪,牟迺護說,沒想到隔天上午抵達基隆港,船剛靠了碼頭就起了大風,還好人船都平安抵達基隆港。但是難題又來了,全員沒有「入臺證」,大米卸完,基隆要塞司令要求全船開回去,不准上岸!然而,若是回去了,肯定是死路一條。

所謂「人不親,土親」,危機當下,牟迺護的父親牟屏西與幾位同鄉趕緊找已經到臺灣的山東人作保,讓幾個人先下船,前往國民黨基隆巿黨部,拜託當上幹事的老鄉;又跑到臺北找了山東籍的國代趙庸夫,無奈要塞司令還是不肯放行。最後,他們求助曾任山東省主席、青島巿長的秦德純上將,親自到基隆港來看這群山東人。秦德純打電話給要塞司令請他放人,並派卡車將船上的兩百名山東人分批載到砲兵學校暫置,大家才得以申請身分證,在臺灣落地生根。

來臺灣十多年後,牟迺護說父親牟屏西很感念當年對他們伸出手臂相助的這幾位恩人,多年後,恩人們陸續離開人世,當年同船的老山東人幾乎都到告別式現場致意。

回想當年獲准下船之前,牟迺護就偷偷溜下船買水喝,碰到了有趣的插曲。他拿著暖水瓶與一塊銀元,到掛了「茶」字的屋子,看到一名女子躺在床上,自己不會說閩南話,攤開手掌給她看錢,再指指瓶子,沒想到女子搖搖頭。他又再比劃手勢示意要買水,但女子還是搖頭,他只好走出來,心想在青島,街上有不少賣熱水給人泡茶用,稱做「茶壺爐子」,有專人燒水,但這裡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當他拿著空瓶回到船上,父親狠罵了他一頓:「怎麼到茶水店買個水也不會?」後來牟迺護才知道,臺灣的茶室是女子陪喝茶,不是賣茶水的。

 

終於有了家

茂利輪的山東人下船後,先住進砲兵學校大營房,家戶一床挨著一床,毫無隱私可言。父親牟屏西只好設法再尋找同鄉人脈,想起過去曾在日照縣長牟希禹手下當過區長,得知牟希禹在臺中省黨部任職,就找他幫忙。

牟希禹跟基隆巿長湖南籍謝貫一熟識,於是允諾在現今的基隆市東明路撥了一塊地給這些山東老鄉蓋房子。但難民沒錢蓋房,牟屏西又跑去找秦德純上將,透過關係由山東的黃海輪船公司出錢買材料;因為自己在山東大學學了兩年土木,就地當起工頭,畫圖、採買用料,大家一起動工興建,一個多月後,完成了能夠遮風擋雨的木頭平房,稱為懷魯一村和懷魯二村。當時有家眷的就分住到三米寬的大房,單身者就住二米寬的小房,大家終於有了可以安身落戶的家屋。 

 

命運的大轉彎

來臺時才十五歲的牟迺護,跟著山東老鄉到處打零工,他們補路、鋪橋做工,收入微薄,衣服只挑最便宜的買。基隆常下雨,他沒錢買鞋,所以晴天也穿雨鞋。

牟迺護在基隆念到初中,後來得知海軍第三造船廠開訓練班,他考取當了實習生。上午,廠內工程師教實習生國、英、數,下午就讓他們進工廠實習,牟迺護晚上住廢棄船裡,一個月下來,頂多領到一百塊,只能買點食物和少許日用品;再靠著父親在黨部的工作,一家人省吃儉用度日。

 

牟廼護(左)和堂兄弟在台灣聚首。​​​​​​

 

 

牟迺護兵役退伍後,他本打算找機會到國外賺美金,還用之前存的錢去補習英文。沒想到,有一天在路上,碰上了過去訓練班的教官,此時已在「臺肥」(臺灣肥料股份有限公司)二廠當主秘的教官,便介紹他到二廠應徵雇員。但是,他英文沒考好,被刷了下來,靠著主秘出面給了重考機會,這次的考題是寫英文自傳,牟迺護說,幸好前一天默背了蔣夫人寫的自傳,於是換了幾個詞,終於考取了。

「臺肥」是經濟部所屬的國營事業,薪水與福利都好,牟迺護說自己進臺肥公司,才有能力買地、結婚與生兒育女。他在臺肥做到退休,育有四名兒女。當時臺灣經濟正在起飛,蔣經國時期的臺灣更是亞洲四小龍之首,他月薪有八萬五千元,一年可領十三個月,他說,「比起現在年輕人二、三萬元月薪,真的高出許多!」

 

與同鄉女孩 共結連理

牟迺護的妻子是同樣來自山東的鄭巧平,鄭巧平老家在山東濟南,1947年(民36)與父母、姊妹共五人,從上海搭太平輪來臺灣,在基隆港下船,當年她只有三歲。

鄭巧平一家來臺,就住在港務局公家宿舍,每天早上有工人送來熱的洗臉水,食物由推車配給送來,相較其他逃難過海的人,算是過得還不錯。 

鄭巧平回憶,剛開始她與本地同學一起上課,「老師上課說閩南語,我們根本聽不懂,常被留下來補課,雖然也試著說臺語,還是不太能和同學溝通。」後來,她和姊姊轉到經濟部所屬的臺肥國小,老師以國語授課,全班都是外省籍同學,後來也順利考上初中。

對於省籍造成的隔閡,鄭巧平自身有很深的感受,「有一次,同學說我們外省籍來臺灣吃他們的地瓜,我要她去看歷史課本,了解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沒有你我之分的必要。」沒想到,兩人越說越激烈,甚至從此結下心結,直到長大後,同學會重聚時才化解。

 

 

牟廼護和鄭巧平在婚後出遊。

 

 

問及牟迺護與鄭巧平的相識過程,女兒笑說是「媽媽倒追爸爸的」。牟迺護與鄭巧平兩人相差九歲,第一次碰面是在一場舞會,鄭巧平說,「牟迺護原本是要介紹給我的姊姊與同學,我也被邀請參加,結果他只邀我跳一支舞,禮貌上男生至少得邀請女生兩次,感覺他好驕傲喔!」

嘴巴上嫌驕傲,心裡卻喜歡上人家,鄭巧平自嘲長得不夠漂亮,身材不夠標準,為此她下定決心好好減重。一年後兩人再度相約,鄭巧平穿起漂亮衣服,踩著高跟鞋,兩人慢慢從約會中的舞步,漸漸培養出了感情。加上牟媽媽喜歡兒子娶同鄉女孩,因此,兩人交往一年多後就決定共組家庭。

兩岸開放探親之後,牟迺護曾回過山東故鄉。他說,老家早被拆光了,倒是附近蓋了大樓,很現代化,很漂亮。回想當年父親帶著他們搭載運米船,歷經大大小小難關艱險,終於得以在臺生根,大時代的動盪對照如今的繁華,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牟迺護與鄭巧平和長子、長女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