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爺爺的異想國度
文|盧國榮
遷臺路線:香港九龍→海南島→高雄港→屏東→金門→澎湖→臺中
來到臺中南屯春安里,一處老舊眷村,巨大字體「彩虹眷村歡迎您」映入眼簾,牆上跟地上到處有著充滿童趣筆觸、色彩豔麗的塗鴉,在四周被現代化高樓吞噬的都市叢林中,形成一方突兀的彩色建築地景。
被國際知名旅遊指南Lonely Planet評選為「世界的祕密奇跡」,到訪人次一年幾百萬上下的「彩虹眷村」,打卡拍美照的觀光客總是絡繹不絕,來校外教學的小學生們更是滿村瘋跑,一邊大喊:「彩虹爺爺在哪裡?」他們所尋找的彩虹爺爺,正是造就這個美麗國度的靈魂人物。
彩虹爺爺與洪通同被歸類為素人藝術家
李小龍三歲打功夫 我六歲打功夫
臥床行動不便的彩虹爺爺黃永阜皺著眉說:「遊客吵得我不能睡覺。」過完年剛滿98歲的他,卻在一聽到「功夫」兩個字,就馬上擊掌、出拳,眼睛瞪得牛鈴大,「李小龍三歲打功夫,我六歲打功夫!」他比劃起中國古拳法,只差沒從床上跳起來。
黃永阜,1924年(民13)出生在香港九龍,家裡經營米糧、臘肉等買賣生意,隔壁鄰居是武打明星李小龍,黃永阜的媽媽每天抱著年幼的李小龍玩耍,所以黃永阜等於從小看著李小龍長大,「李小龍要叫我叔叔,他和我媽媽很親。」
彩虹爺爺也是功夫爺爺
呷飽無 食飽否
1949年(民38),二十五歲的黃永阜響應國民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和廣東同鄉結伴到海南島從軍,後來隨國民政府轉進臺灣,他在高雄港下船,被編入空軍傘兵部隊,到屏東進行傘兵特戰訓練。
從小講廣東話的黃永阜,來到臺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聽到不同的語言。屏東林邊受訓時,遇到當地人問他:「呷飽無?(閩南語)」到了枋寮、水底寮變成「食飽否?(客語)」遇到原住民,「他講啊哩嘎豆啊哩媽誰,我聽不懂…他們又化妝(黥面)……」臺灣話、客家話、原住民族語,不同語言的切換,讓他對臺灣的多元族群感到新鮮,至今回憶起來仍興味盎然。
春安路56巷25號是彩虹爺爺的住屋,臺中市政府將之保存
我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
黃永阜曾經被派往金門駐防兩次,其中一回,在1957年(民46)1月3日,他跟同袍在飛行途中,突然飛機發生狀況墜機,他緊急跳傘,在金門料羅灣附近獲救,昏迷了六天才甦醒。黃永阜摔斷了手臂,大難不死,但同機的四位同袍全都喪生。此外,他還參與過金門八二三砲戰,這也是黃永阜日後在家門口畫下「金門空戰,46.1.3、48.6.2」兩組神秘數字的由來。
講起八二三砲戰,黃永阜瞬間掉入回憶,「鏘鏘鏘噠噠噠碰碰碰轟轟轟…」口中開始模仿起砲火聲,他說,當時部隊躲在碉堡裡,一出碉堡就死人,「打仗到後來,晚上沒有睡覺、沒有飯吃,只配給一塊口糧」,他跟他最要好的同袍「像兄弟一樣,有東西就分著吃」,黃永阜做出把餅乾掰一半分食的動作,頓時眼露哀傷,「他死掉了,我好難過。」嘴裡不斷囈語著:「死好多人啊!說有陣亡兩萬多人,我相信。」戰爭的夢魘從未遠離,「我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98歲高齡的他,記憶裡是古寧頭戰役還是八二三砲戰,已經分不清楚,他只記得傷痛永遠都在。
戰後黃永阜被送往澎湖養傷,轉回臺中太平鄉服役,由於空難跳傘嚴重傷勢的後遺症,雖然獲得政府高額的補償金,卻也限制了日後仕途的晉升發展。他在新兵訓練中心擔任行政文書官和訓練教官職,直到1974年(民63)退伍,結束了將近30年的軍旅生涯。
黃永阜年輕時照片
彩繪救眷村
退休後的黃永阜,先後到在臺中工業區和一所大學擔任警衛長達十多年,後來憑著自己的一點積蓄,買下緊鄰干城六村的眷房,也就是現在的彩虹眷村25號。然而,隨著2000年啟動的眷村改建計畫,住戶們陸續搬遷,2008年(民97),84歲的黃永阜眼見時常串門聊天的榮民弟兄不是搬走、就是凋零,心中百感交集,開始在地上牆上畫畫解悶。「那時,路邊太太也罵我、路邊小孩也罵我。」別人怎麼說,他都不理會,只是埋頭苦畫,「我半夜不睡覺的,你睡我不睡。」為了避開他人的異樣眼光,黃永阜清晨三四點起床畫,「整個眷村統統畫」。靈感信手拈來,「我每天看報紙副刊,副刊有什麼,我畫什麼。」李小龍、林書豪、楚留香、小鳳仙、張菲、豬哥亮、胡瓜、蔡琴、劉德華等演藝人物,甚至大陸送來的貓熊團團圓圓都成了他的創作素材。後來嶺東和弘光兩所科技大學的教授和學生發現彩繪眷村童趣可愛,一面發起搶救彩虹村運動,一面向政府申請保存,更獲得了網友們熱烈響應,最後,終於留住這筆意外的文化資產,也改寫了彩虹眷村的命運。
鄉愁不只是一張小小的機票
來臺灣將近一甲子的歲月,黃永阜雖然曾經回香港探親,也曾把母親接來台灣看看他在這裡的生活,但始終隱藏著許多複雜的心緒。他說,母親活到94歲過世,他卻沒有趕赴香港見媽媽最後一面,反倒讓弟弟到臺灣來告訴他媽媽過世的消息。「官餉一點小錢,也沒有升官,連房子都沒有…」喃喃自語中,似乎對自己沒能有所成就來榮耀父母感到愧疚。「爸爸媽媽,我沒有死掉,原諒我不懂事,跑來臺灣當兵…」是當初堅持離鄉從軍的那份任性,讓他難以開口對父母親道出內心的懊悔與遺憾?還是戰爭的殘酷與創痛,讓他與父母親再也回不到兒時般的親近,只剩下歲月刻畫的皺紋和眼裡飽嚐世事的哀傷。
因為商業與著作權的種種原因,如今黃永阜已經搬離彩虹眷村;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那終究不是他的國,不屬於他。然而,彩虹爺爺的內心還是想繼續畫下去的,那些說不出口的情感,就只能留在他的異想國度裡揮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