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下帶著鴉片騎馬出逃 魯蓮芝的故事
文|楊雅穎
遷台路線:雲南→緬甸→臺北(松山機場)→彰化
1937年(民26)出生的魯蓮芝,是雲南鎮康馬幫大戶人家的大姑娘。中日八年抗戰期間,她在家鄉鎮康,依舊過著不愁衣食、有僕人伺候的富裕生活;父親甚至為了讓家裡七個孩子受教育,在村裡蓋了小學,聘請教師來授課。然而,這一切的美好,最終還是不敵凌厲的國共戰火,全家被迫放棄家園。他們帶著鴉片當盤纏,騎上馬背出逃到緬甸。
1949年(民38)12月9日,雲南省省主席盧漢率第74、第93軍於昆明倒戈解放軍,雲南地區國民政府軍的殘餘勢力與解放軍兩相對峙的態勢愈演愈烈。魯蓮芝的父親魯鎮東是雲南鎮康縣上,做馬幫生意的大戶人家,他加入鎮康縣縣長所組的游擊隊剿共,離家前,特別叮嚀妻子,「我們魯家家財萬貫,你們好好守在家裡。」魯蓮芝的母親楊小崇謹記丈夫的交代,即便遇上全家躲地洞避難,看子彈咻飛過頭頂,仍然不敢做出逃的打算。直到有一天,堂舅跑來家裡告訴母親說,「姊,要準備逃了,等新政府來了,你們就要被抓去鬥爭了。」堂舅口中的「新政府」指的就是解放軍。
騎上馬背 全家出逃到緬甸
1950年(民39),解放軍到了魯家,「他們很客氣,甚麼東西都沒拿,只是把蔣公照片拆下來,丟到灶裡頭燒掉。」魯蓮芝描述當時情景:「他們還說,因為有人太窮了,所以他們是來救人的。」魯蓮芝的母親沒有相信這番說詞,全家人在解放軍離開後,立即備馬,連夜離開家鄉。
出逃當年,魯蓮芝才13歲,她是家中長女,在馬背上,她一手抱著小妹,一手揮著馬鞭。全家人包括老奶奶,連她在內五兄弟姊妺,加上小媽和她兩個孩子,總共十來人、十三匹馬。這支駝著人跟家當的魯家馬隊,浩浩蕩蕩地跟著村裡人,循著山路往邊境直奔;魯蓮芝說,他們還帶著好幾包鴉片當盤纏。
夜晚的山路奇險無比,走到半路,二弟不見了,母親擔心得大哭,村人也停下來幫忙找。結果,馬找到了,卻已肚破腸流,二弟仍不見蹤影,母親見狀,哭得更淒慘。二弟後來終於被村人找到,當時雙手攀在樹上,鮮血直流。「不知道是不是被樹枝上的刺給刺傷?」魯蓮芝說,「當年我二弟才七歲!」,所以嚇得哭不出聲來。至於受傷的馬怎麼處置?「我們把牠抬到村子裡,能醫就醫,不能醫也沒辦法了。」從小跟馬匹一起長大的魯蓮芝,擱下受傷的馬兒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大難當前的無可奈何。隨著隊伍遷移,魯蓮芝一家人總算跨境到了緬甸。
雲南家鄉的美好 隨風而逝
初到緬甸時,魯蓮芝始終惦念著家鄉雲南的生活。雲南鎮康縣山明水秀,土地遼闊,魯家的房舍蓋得很高,油漆漆得很漂亮。魯蓮芝說,他們常聽縣上的人家誇讚:「你們家好漂亮喔!遠遠就看得到。」魯蓮芝的父親參加雲南馬幫做生意,家裡從不缺錢,縣裡很多村民種鴉片維生,常常為了種植與生活所需,來魯家借錢。
雲南是鴉片產地,所產的鴉片又稱「雲土」或「南土」。魯蓮芝記憶中的罌粟花田很美,她說,罌粟花連種子都好吃,「炒一炒,泡來吃,很像芝麻糊,很香!」她還記得,每到罌粟花果實熟成的冬季,向魯家借錢的村民,就會帶著鴉片來家裏秤重,抵債還錢。再由魯家拿到別地販售。魯蓮芝說,一包一百兩的鴉片,可以賣上幾百塊大洋。當時一塊大洋至少可以買8、9斤的大米。魯家的馬幫生意就是藉著這些收來的鴉片,帶到緬甸販售換錢,再購入農具或日用品回雲南做買賣。
魯家是地方上的大戶人家,家裡的傭人多達三十幾位,「他們分別負責養豬、養牛、帶小孩、做飯。媽媽、奶奶和我都有下女侍候著。」魯蓮芝更懷念起兒時的玩伴,「我們和傭人的感情很好,我的下女小鑾出嫁時,我還騎馬陪她到婆家去。」然而,小鑾並沒有跟著魯家一起出逃,這是戰爭的無奈。
經常往來雲南和緬甸的父親,沒有要求孩子們學做生意,反而鼓勵他們念書。魯蓮芝說,可能是因為父親自己沒有念書,所以特地在村裡蓋了一所小學,設有籃球場和中、高年級兩間教室,聘請兩位教師為孩子們授課;他甚至親自到村子裡勸大家把孩子送來讀書。然而,戰亂剝奪了魯蓮芝讀書的機會,離鄉後的她再也無法求學,更別說達成父親的期許當醫師。
政工隊裡的邱比特 舉家分批來台
1950年(民39),抵達緬甸的魯家也和參加游擊隊的父親會合了。「我們用帶來的鴉片在緬甸買了房子,買了地和豬仔。」魯蓮芝說,一家人準備就地生根,未料父親因為與人結怨,擔心遭到尋仇,只好離開妻兒。不久,身邊的雲南同鄉一個個也離開了,魯蓮芝說:「時局那麼亂,我們看了,當然會害怕啊,所以也跟著同鄉一起遷移。」
1953年(民42),魯蓮芝的媽媽、奶奶與弟妹們搭飛機前往臺灣,她自己則聽從舅舅和表叔的建議,在緬甸加入了雲南政工隊。16歲的她是隊上年紀最小的女孩,意外地當起了愛神邱比特。當時,部隊鼓勵成員結婚,希望大家能夠互相配對;被當成小妹妹的魯蓮芝常替他們傳話,「那個叔叔喜歡你!」、「那個姊姊喜歡你!」不過,她雖然居間穿紅線,自己卻一個男生都看不上眼,「因為我一心一意就是要去臺灣找我媽他們,其他事,我都不想。」魯蓮芝計畫能跟著政工隊搭機到臺灣與家人會合。
「幾個月後,我終於見到我媽他們了。」魯蓮芝搭上最後一班從緬甸飛往臺北松山機場的班機,政工隊將她送到彰化溪州糖廠和家人會合。魯蓮芝說,媽媽一看到她,高興地哭得要命,除了爸爸之外,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魯蓮芝(右三)全家,先生湯森榮(後排左)與兩女兒,及魯蓮芝的母親(右一)與小弟(後排右)及大妹兒子(右二)合影。
「我十六歲了,還在上小學,下課時都不好意思出門,一個人待在教室裡看書。」儘管上學的回憶有點尷尬,但有機會重拾書本,她還是珍惜無比。只是,向來凡事有傭人照料的母親,根本甚麼事都做不來,「媽媽連菜也不會買!」想繼續升學的魯蓮芝,讀完小學五、六年級,就被母親強留在身邊幫忙照料家務,身為家中長女,只能扛起家裡的重擔。
迎戰苦日子 主僕情深
「剛到臺灣生活很苦,我們撿人家的小豬來養,我奶奶一天到晚摸著牠們,就是盼著牠們趕快長大,可以賣錢。」魯蓮芝為了幫忙家計,到診所當起掛號小姐,一個月三百塊收入,她說:「每月薪餉一來,把家裡賒欠店家的米錢、菜錢還完後就沒了,薪水每個月都歸零。」
如今的捉襟見肘相較於往昔的豐足,真是天差地遠,苦不堪言。年輕漂亮的魯蓮芝追求者眾,甚至昔日一名也來到臺灣的家僕,也向她表達愛慕之情。雖然魯蓮芝斷然拒絕,但是這位家僕並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常給魯家送來豬肉,甚至在生活上接濟他們,從以前的家僕變成了魯家的朋友。只是,魯蓮芝始終沒有心儀的對象,直到後來,經人介紹才嫁給大她14歲的先生湯森榮,雲南同鄉的丈夫是聯勤總部的上校軍官,黃埔軍校14期畢業。兩人共組了家庭,生了兩個女兒,生活逐漸上了軌道。
魯蓮芝與先生(湯森榮)及大女兒(前右)、小女兒(前左)合影。
辛苦了大半生的魯蓮芝,現年84歲了,儘管人生已經由苦回甘,心中仍有著兩個最大的遺憾,一個是年輕時無法繼續升學,她只好用自己失學的經驗不斷鼓勵下一代,「我總是叫她們盡量念書,不要像婆婆一樣有遺憾!」。她兩個女兒事業家庭各有所成,兩個外孫女也分別上了大學和研究所。
而當年離家的父親,始終留在緬甸。魯家後來透過泰國的親戚友人,輾轉打探到父親的住所,彼此通訊。魯蓮芝記得父親信中道出歉意,「他覺得很對不起我媽媽,讓我媽媽幫忙他照顧奶奶。他知道我們過得很苦,但叫我們要忍耐,要我媽媽聽話,多照顧奶奶。」魯蓮芝的大弟曾經藉著跑船之便,特地到緬甸見了父親一面。然而,魯蓮芝卻從她離開緬甸後,就再也沒見過父親,她父親六十歲時就因為氣喘過世,這恐怕是魯蓮芝埋在心底深處永遠的遺憾。
魯蓮芝(最右)與雲南老鄉合影。
魯蓮芝回雲南返鄉重溫馬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