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火中開啟軍旅生涯
文|黃麗華
遷臺路線:蘇州→嘉興→杭州→上海→崇民島→舟山群島→臺灣
1929年(民18)12月出生的劉廣至,老家在江蘇徐州銅山縣,18歲時為了躲避國民黨軍隊抓兵,就加入蘇州的地方保安隊。1949年4月共軍渡過長江,國軍節節敗退,他跟著部隊一路逃到舟山群島,最後被政府軍隊收編,才跟著撤退來台,從此開始他全台走透透的軍旅生涯;他的軍旅生涯中,還包括了1958年(民47)的八二三金門砲戰。
戰爭下長大的童年
劉廣至的老家在鄉下務農,他在家裡排行老么,是第四個兒子。農曆臘月出生的他,生肖屬馬,他還記得母親以此為話題,「媽媽說我命苦,因為到了冬天,已沒有馬吃的草糧了。」
劉廣至在小時候喜歡到村落附近山上的土堆玩耍,有一次,意外跑到漢高祖劉邦同父異母的弟弟劉蛟的墓地,小孩不懂事,在那兒玩了起來。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的家族也是劉蛟這一支的後代子孫。
對日抗戰期間,年紀尚小的他,親眼見到了日本人在村莊內外殺人的殘酷,他說,日本人一到村裡,當地農民就躲到田地避難,很多徐州人跑來躲進大山洞裡,結果被發現後,全被殺光,手法很殘暴。「我們村子就有很多人被日本軍人殺死,有人還被逼進乾掉的水塘裡,遭機關槍掃射,有些屍體過了好幾天後發臭,我爸爸還被派去掩土埋屍。」戰爭殘酷的情景,至今在他腦海中都揮之不去。
劉廣至15歲時差點因「血傷寒」死掉,他說:「我全身發高燒,吐出來的是血、拉出來的也是血,家裡沒錢請大夫, 就讓我等死,爸爸甚至已經要大哥找板子釘棺材了。沒想到昏迷的我,後來意外醒過來了,家人都很驚訝,還問我有沒有見到那些過世的親人?大我三歲的大姊還說,她感覺我已經死了好久了。」
抗戰期間,劉廣至有一搭沒一搭地念書,上課的環境很差,桌椅都是學生從家裡搬來的,念的課本是躲過戰火摧殘、由各家捐來的書本。這些課本也沒有年級程度的分別,而且常常好幾個人共用一本書。就這樣,直到劉廣至念到小學四年級時,村裡大人跑來向大家宣布,「抗戰勝利了」!
但日子並沒有因此變得好過些,沒錢上學的劉廣至跑去城裡當學徒,學習紡織手藝。1947年初(民36),他返鄉過農曆年,國民黨的部隊到村裡抓兵,兩次被抓兵都逃回來的三哥,趕緊又躲到山上。劉廣至則是抱著棉被躲進竹簍裡,幸運地躲過一劫。
母親見情勢日趨危急,拜託已加入蘇州保安隊的堂哥,把三哥帶走。劉廣至也想跟著去,但媽媽不肯,隔天凌晨他偷偷離家,直接到蘇州找堂哥。堂哥原本打算把他送回老家,後來還是讓他跟著三哥加入保安隊,開啟他半吊子的軍人生活。
從保安隊到正規軍
保安隊並非正規軍,它是地方軍隊,幫忙地方政府向商人、農民等催收稅款,偶而還會碰到土八路的軍隊。
劉廣至還記得,國民政府軍隊在徐蚌會戰落敗後,共軍很快就渡過長江,直逼蘇州。保安隊雖然擴大編制為保安團,但面臨共軍的攻勢,仍然沒有抵擋的能力。三兄弟於是說好,趁亂脫掉軍服,換穿老百姓的衣服;正當他要換掉軍服時,被長官發現了,長官勸他跟著保安隊走,否則共軍發現不是當地人就麻煩了。劉廣至就這樣被說服了,繼續跟著部隊走,而他的堂哥與三哥則回到老家,沒想到自此一別,三人再見面已是四十年後的事了。
劉廣至的部隊從蘇州一路往上海方向移動,走了一個多月,經過嘉興、平湖、杭州等地。當他們抵達吳淞口時,共軍已包圍上海,每天晚上對他們發動攻擊,只要天上飛機照明燈一打亮,就是接著砲聲隆隆,海上艦砲隨之射擊,聲勢之驚人,他形容「宛如臺灣的鹽水蜂砲」。
當時上海市民希望由國民黨接收,劉廣至說,國民政府雖提出「士兵每人一天給一個袁大頭」誘因,但所屬地方部隊卻已決定撤到崇明島。一周之後,他們搭江輪到舟石群島的第二大島岱山,這過程也很驚險,他說江輪一度擱淺時,共軍還來勸降。最後是因為漲潮了,江輪才得以順利航行,等於救了大家。
劉廣至說,地方軍隊在1950年(民39)被政府軍隊納編之前,就是武裝的叫化子,無薪又無糧,只能向老百姓索討,「因為我們在港口站衛兵,只要有船經過,就得給我們一些貢獻,船家往往就給我們幾條魚,我們每天靠這些魚和一些野菜來度日。」
雖然國軍在舟山群島的登步島戰役取得大捷,但國民政府整個大勢已去。1950年(民39)4月,他們搭船撤回臺灣。坐了一天一夜,抵達基隆港後,卻不准下船,說是因為蔣宋美齡送的慰勞品都在高雄港,於是原船再開往高雄,從高雄港下船。下船後,每個人吃了稀飯,還分配到一個麵包、兩根香蕉與新台幣三元。來到臺灣,從大陸帶來的大頭銀元都不能用了。
劉廣至在大時代的因緣下來到臺灣 從此他鄉變故鄉
和香蕉初次見面
未久,劉廣至隨軍隊搭上載貨的火車北上往台北,這趟旅途,發生了一件趣事。當火車開到新竹車站因為會車而停留一、兩個小時,他走下車來四處轉晃,看到挑著簍子賣香蕉的販子,想買卻言語不通,兩人比手畫腳,以為是五毛錢,給了一元,對方又說不能找錢,最後小販把兩簍的香蕉都留下來給他,他就抬回去請同車廂的同袍們享用。
劉廣至還記得,當他把香蕉帶回車上分送給大家,一個山東人急著想吃,結果連皮一起咬,才咬了一口,就吐了出來,直說難吃。中國東北不產香蕉,東北人不知道怎麼吃。後來有位吃過香蕉的福建人,教大家要剝皮吃,才讓大家嘗到香蕉的美味。
劉廣至來到台北,轉待過好幾個地方,他大多借住學校教室,直到後來才被編入國防部警衛團,擔任總統府的衛兵。
他還記得當年的總統蔣中正下班要離開總統府時,都會有五輛相同的車子並列等著他,刻意讓人猜不出他坐哪一輛。老蔣總統前往後門搭車時,還會順便檢查衛兵的穿戴是否符合規定,還會彎腰用手指摸摸皮鞋是否乾淨,要求非常嚴格。
1956年(民45),劉廣至被調往金門,還經歷了八二三砲戰,他當時正在太武山下值班,晚飯才吃了一口,就聽到轟轟作響,衝出來一看,才發現太武山冒煙了。砲戰登場,整個天搖地動,他立刻躲進槽溝,避免受砲火波及,但右耳聽力卻因轟隆的砲聲受損了。
安居臺灣 他鄉變故鄉
1959年(民48)元月,劉廣至調回臺灣,考上陸軍官校專修班,畢業後調派到很多地方,還加入野戰部隊。他說,那時候的移防幾乎都是靠雙腳,因此他全臺灣幾乎走透透了,連蘭嶼都去過。執勤時,每天查哨得靠走路,有時累了就改游泳,因此練就了一身好體力。
劉廣至因為不願加入國民黨,在軍中經常受到刁難,後來他在金門入黨,卻一心想要退伍,他說「肩上的中尉官階已扛了快十年了。」1970年(民59),他如願在花蓮申請退伍核准,因軍中年資未滿20年,只領每月不到2000元的生活補助費,連退休俸也沒有。
後來,劉廣至通過臺灣省教育廳的中等教師檢定考試,分發到大龍峒的重慶女子中學當老師,之後才轉到台北市忠孝國中任教,直到1995年(民84)退休。
1987年(民76)11月,政府開放赴大陸探親,劉廣至終於得以返回老家,「父母親都不在了,媽媽是在文革時期被餓死,當時只有58歲;爸爸則活到了91歲,大哥也過世了,只見到兩個哥哥與一位姊姊。堂哥當年因為效力地方軍隊,所以被送去勞改兩年,我們還有見到面。」
後來劉廣至加入了徐州同郷會,也參與中國文化研究會,經常回大陸進行交流與旅遊活動,有時一年會回去二至三次,可以說是全國走透透,他說,除了貴州之外,其他大城市幾乎都去過了。
被問到當初如果沒跟著軍隊走,和兩位哥哥一起逃回老家,人生會如何?劉廣至說:「當年來臺灣雖很辛苦,但總比留在大陸來得好。」
身體依舊硬朗的劉廣至,從學校退休後,勤學山水畫與書法,還曾經獲獎,現在他與老朋友聚餐旅遊,活力十足,非常珍惜在臺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