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下的難童 她一生的故事
遷臺路線:河南→湖北漢口→宜昌→四川樂山→西康榮經→四川南溪→上海→臺灣→上海→臺灣
來自河南省汝南縣官莊鎮的陳嘉德,1937年(民26)抗日戰爭開打的隔年,因為戰火延燒到家鄉,讓年僅十三歲的她被迫離家成為難童,從河南一路逃到四川,再輾轉來到台灣。飽受顛沛流離的苦難與戰火的威脅,卻仍然堅持求學,初中沒念完,以同等學力跳級高中,又考進同濟大學醫學院。可惜國共戰亂又起,被迫中斷學業,來臺後六度申請復學失敗,成為人生最大的遺憾。
出生即罹患重症 曾遭父母遺棄
陳嘉德原名陳家鳳,身份證上記錄1926年(民15)九月出生,但她記得自己生肖是鼠,正確出生年應是1924年(民13)。陳嘉德說,自己出生沒多久就罹患重病,父母眼見養不活這個小嬰兒,依地方習俗,半夜將放她在乾涸的護城河,打算任其自然結束生命;但沒想到,她生命力強韌,哭聲響亮,最後還是被抱了回來。
撿回一命的陳嘉德,身體竟然好起來了!家裡經營中藥行的她,成了受寵的老么,到了上學的年紀,就被父母送進教會洋學堂,埋下她愛讀書的根底。然而,童年的快樂很快就被戰火擊碎,1937年(民26)7月7日發生蘆溝橋事變,中國引發全面抗日戰爭,隔年戰火就延燒到家鄉河南,當時,蔣宋美齡出面主持戰時兒童保育會,號召婦女到前線戰地搶救兒童,送往大後方教養,陳嘉德因此泣別家人,成為了保育院的難童。
泣別父母加入難童行列 想家每天都哭
當年的逃難經歷,陳嘉德記憶猶新:「好辛苦,想家,想爸爸媽媽,每天都哭。」她跟著逃亡隊伍走了一整天,到達平漢鐵路旁一處教堂, 與數百位難童會合,搭上火車晃了一天一夜才到漢口收容所,「最初幾天,多數的孩子和我一樣,仍處在昏眩中,感覺房子與地面都在搖晃。」 來自各省的孩子,語言上無法溝通,對飲食也不習慣,心情非常低落與不安,加上想念家人,所有的孩子能做的唯一事,只有哭泣。
過沒多久,漢口也告急,婦聯會把孩子分批送到湖北宜昌,利用當地學校作為暫時的避難所。陳嘉德與來自河南、安徽的孩子們住在華英中學,由戰區來的老師帶領。大家過著規律的上學生活,在團體活動與遊戲中,難童們逐漸適應,暫時忘卻離家的心酸。
但是,沒多久,宜昌也不保了,難童們又分批搭著輪船,經過長江三峽,前往四川重慶。大約有一千名難童住進靠長江邊的大寺廟,再以每三百人為單位,分送至四川各地的「戰時兒童臨時保育院」。 陳嘉德被送到岷江岸的樂山縣,先暫住樂山大佛山頂的大佛寺,再遷往城內靠江邊的萬壽宫。
在大佛寺暫住時,頭蝨在難童之間快速傳染,老師下令,不論男女生一律剃光頭,寺廟因此頓時出現三百個光頭孩子,像小和尚般。後來,難童之間又因大家混穿衣服而爆發感染疥瘡的災難。
小學畢業時,樂山城遭到日機轟炸,改建為保育院僅一年的萬壽宫也被炸毀了。孩子們只好搬到杜家祠堂,並且自食其力,他們在地方人土捐贈的土地上開闢農場,種起蕃茄與蔬菜。
陳嘉德負責保管農具,每天都要查點所有的農具。一位來自安徽的男孩凌允慶主動幫忙她,兩人因此成了固定玩伴,沒想到這段青梅竹馬的緣份,為兩人日後的相遇埋下愛的火苗;後來,陳嘉德考上初中後離開保育院,凌允慶則考取空軍機校,兩人暫時互別,各奔前程。
路燈下發奮苦讀 靠雙腳赴西康拚學業
歷經逃亡苦難的陳嘉德,體認到唯有認真讀書,有了學識,才可能會有光明的前途,她在萬壽宫保育院便下定決心發奮圖強,飽讀館內藏書,考試總拿第一名。她在保育院念到小學六年級,一心期待能升上初中,保育總會正好來了公文,要求選出五位成績優秀的畢業保育生,就讀國立西康學生營初中部,陳嘉德就在名單裡。
1941年(民30)12月12日,陳嘉德(中排右2)與西康學生營初中部同學合影。圖陳嘉德提供
四川樂山距離西康榮經縣有數百里遠,交界處還有高山峻嶺,這段長路沒有交通工具,五個孩子只能靠著雙腳行進,要走上足足六天,男生則幫忙扛著共有的兩個行李捲,大家興奮地踏上讀書路。
他們平均每天要走六十到七十公里,晚上借宿路經的學校。他們穿過田野、江河,翻越山路,到了最後一天,兩個女孩要挑戰最後一座山,眼見山頂在望,卻再也走不動了,忍不住放聲大哭。然而,還是得咬著牙撐下去,後來是登頂的三個男生回頭拉著她們慢慢爬,登上山頂的那一刻,大家早已精疲力竭。幸好,接下來就是下坡山路,最後終於抵達位於半山腰的國立西康學生營,校內的大哥哥與大姊姊知道他們是步行數百公里走來,都豎起大姆指稱讚。
這個學生營一開始是由逃難到後方的中央大學教授夫妻檔們,帶著十多位流亡學生組成。在逃亡過程,只要有空檔就講學,等抵達重慶時,已經成為有規模的教育團,獲得政府批准與補助,被指派前往西康榮經縣落地生根。這個組織分為初中部、 高中部與大學部,初中與高中的三年課程均濃縮為兩年,沒有寒暑假,學生都靠公費,學校就像個大家庭。
念了一年初中,西康學生營因為被教育部下令改為職業學校,不認同的教授和學生們相繼離開。來自保育院的五位同學也決定返回四川,他們暫住在重慶的臨時保育院,等待分發學校。轉眼間,一年又過了。
無校可讀的陳嘉德,決定發奮報考高中,但她只念了一年的初中,二年級的理化與幾何都沒念過,只好靠自修。白天念書還不夠,晚上九點老師熄燈後,她還悄悄地起床,蹲在牆邊的路燈下苦讀,拚了命就是要考上高中。
以陳嘉德之名 跳級上高中考進醫學院
陳嘉德幾次向保育院申請考試的報名費,但因只念過初中一年級,始終沒有獲准。這時,一位定期為院童義務看診的鄭醫生得知,就幫忙付了報名費。然而,另一個難題來了,她沒有初中畢業證書,該怎麼參加考試呢?有一位來自河南信陽市女中的校長,讓她借用一位學生「陳嘉德」的名字,這與當時她的本名「陳家鳳」讀音只差一個字,給她辦了一張臨時的初中畢業證書,就是靠著這兩位大貴人,她終於可以報考高中。
高中錄取名單在七月公布,陳嘉德直到八月才從同學口中聽到被錄取的消息,趕緊到縣立圖書館翻舊報紙,當她看到同濟大學附中的榜單時,瞬間喜極而泣。從此,她正式改名為「陳嘉德」。
接下來,陳嘉德再度與時間拔河,她得趕回重慶臨時保育院,領取錄取通知單,之後再從重慶趕去南溪縣的學校所在地報到,這又是長路迢迢。她的行李只有入學路費、一套衣服.一條小棉被與八尺的深藍色布料。她身穿保育局送的童軍服,獨自搭船前往學校報到,過程中還曾一度下錯碼頭,又在客棧遭遇小偷。老天保佑,總算讓她有驚無險地抵達南溪李莊鎮的學校,1942年(民31)七月,她正式展開夢寐以求的高中生活。
高中三年,是陳嘉德流亡以來最開心的時光,鎮日忙著上課與學習德文;1944年(民33)年念高三時,她為了響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軍」的號召,決定投筆從戎,可惜體檢未過,暫時打消花木蘭報國從軍的念頭。
1945年(民34)八月,陳嘉德考上了同濟大學醫學院,欣喜之際,街上同時傳來另一個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她還記得大夥全衝到街上嘶吼慶祝,她拿出紙筆寫信回家,只寫了兩句話,「抗戰勝利了,我可以回家了。」
1946年(民35)九月,她搭上復員輪船離開四川,駛向長江下游的上海,陳嘉德不禁回想八年前初識長江,剛開始逃亡生涯的自己,如今她已茁壯為女青年,如願成為醫學院的學生,加上抗戰勝利的喜悅,對未來的前程充滿了希望。
當輪船停靠湖北武漢碼頭,陳嘉德迫不及待地上岸趕搭平漢鐵路的火車,直奔離別八年的故鄉。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下車後她踏上回家的鄉村大道,望著眼前遠及天邊的四十五公里黃土路,她歸心似箭,熱切地想見到家人。
抗戰勝利 離家八年終返鄉
陳嘉德回到日夜思念的老家,她緊緊抱著兩鬢斑白、已現老態的媽媽,又悲又喜、淚濕衣衫。讓人難過的是父親已過逝,上戰場的哥哥仍無訊息,而躲過戰禍的兩位姊姊都有孩子上小學了。
陳嘉德享受媽媽相伴的幸福,只不過,歡聚時光過得特別快,她得回上海念書,這一次,媽媽與親人陪著她走過離家的四十五公里黃土路,再搭上火車送她到漢口碼頭乘船,她含著淚水再次告別媽媽與故鄉。只是,陳嘉德卻沒有想到,能再次返鄉已是四十年後。
1946年(民35)12月陳嘉德(右一)在河南省汝南老家與母親(右二)與表舅和表舅媽合影。陳嘉德提供
來到上海念同濟大學醫學院的陳嘉德,物質環境依舊不好,但至少可以專注在醫學領域上學習。有一天一位空軍軍官到訪,竟然是在四川保育院陪她一起整理農具的安徽男孩凌允慶!如今的他,已成為一名英挺威武的軍官,兩人從四川分開七年,竟能在上海相遇,這緣分讓他們頓時從童年的朋友變成熱戀的情侶。
國立同濟大學附屬中學1945年級同學畢業紀念合影。陳嘉德為前排坐地上女生的左起第三位。陳嘉德提供
國共戰亂起 兩度逃亡來臺定居
1948年(民37),國共內戰越演越烈,上海也受波及,學生罷課鬧學潮,上街抗議「不要內戰」。駐防在上海市郊的空軍部隊決定撤退臺灣,陳嘉德以眷屬身份跟著男友凌允慶,和數千人一起搭上空軍的撤退船。
他們在途中遭遇巨浪,船體劇烈搖晃,大家嘔吐不止,捧著面盆狂吐,臭氣衝天,船艙充斥著孩子的哭鬧聲與大人的呻吟,海上航行了四天才抵達基隆港。他們先被安頓到新竹市東區的軍用基地,暫住大廠房,再移到西區的兵營,住進日本人留下的木造房子,軍眷每四家合住一間宿舍,儘管來自全國各地,大家語言不通,卻還是患難與共,互相關懷。
剛到臺灣還不到一個月,陳嘉德就收到上海同學的電報,「學校已復課,速回。」她提出回上海的申請,獲得空軍大隊批准後,便搭運輸機前往上海復學。
只是,復學才三個月,戰局又突然吃緊,陳嘉德描述,街道上難民與敗退的傷兵越來越多,金圓券價值瞬息萬變,擠兌人潮塞滿各銀行,民心驚慌難安,學校也不能上課了。
陳嘉德在焦急中找到奉命鎮守上海江灣機場的藍姓軍官,他與男友凌允慶是好朋友,透過幫忙,獲准以眷屬身份搭運輸機來臺。得知能夠回臺,陳嘉德隨即向醫學院長梁博士告別,同為河南人的院長,馬上寫了一封介紹信,要她到臺灣後交給當年的臺大校長傅斯年,並且交代她,「一定要把醫學院念完。」
陳嘉德在江灣機場等了半個月,才搭上運輸機,再次回到臺灣。這次飛機降落在新竹的軍用基地,她暫住到一戶鄭姓農家,也開始學習如何與臺灣人相處。她與男友凌允慶這對青梅竹馬,終於在1948年(民37)7月31日結婚,先生也搬進農家,與在地農村真的成了「軍民一家親」的大家庭。
六度申請在臺復學 最終夢碎
1949年(民38),一心想復學的陳嘉德,安頓好後,就到臺北找同學,一起去臺大見了校長傅斯年,拿出院長的介紹信,傅校長說,逃來台灣的學生太多,教育部頒令得經過轉學考試,才能插班入學。陳嘉德於是回到新竹等轉學考試通知,沒想到地址寫錯了,沒收到通知,錯過了考試,只好明年再來。
隔年七月,她再次北上考試,傅校長還讓她與同學暫住女生宿舍達半個月,全心準備衝刺。考試當天,第二堂是考外文,沒想到,發下來的試卷全是英文。陳嘉德從高中到大學都念德文,根本不懂英文,監考老師告訴她,報名時需特別註明報考德文,才會有德文試卷,否則都以英文試卷為主。
自己的粗心讓她懊悔不已,再次與轉學擦肩而過。為了繼續學業,她一共嘗試了六次,最終都沒能成功,註定無法實現醫學院長對她的期許。幸好大女兒凌爾柔很爭氣地考進臺大醫學院牙醫系,算是為媽媽圓了醫師夢。
眷村生活養雞補貼家計 教代數補貼家計
1951年(民40),陳嘉德與先生住進位於新竹市的空軍克難竹造眷村,一住就是八年,與來自不同省份的眷屬相處,也熟知各地風俗習慣。同時,為了貼補家用,陳嘉德還費心飼養北京鴨、來亨雞、洋雞與火雞等。大女兒凌爾柔還記得,火雞在半夜會跳上曬衣桿上,雞跟鴨都會生蛋,不但是家人蛋白質的來源,還能賣錢,對家庭是雙重的回饋。
1962年(民51),陳嘉德到補習班教代數,後來受到街坊鄰居拜託,在自家客廳教眷村孩子們代數。經過口耳相傳,上課的人越來越多,於是租個小屋,開起了代數補習班。後來,全家隨部隊搬到臺中水湳機場的眷村復華新村,長官看重她有醫學院的背景,遂請她指導空軍人員的初中班博物學與高中班的生物,擔任起教育者的角色。
在五個女兒與孫子輩的眼中,「姥姥」陳嘉德是「活到學、學到老」的最佳典範,儘管年近八十歲,她會為了紀錄在戰亂的辛苦經歷,特地去報名作文班,寫下多達四十二頁的回憶錄,還在長青組比賽獲得第三名。一字一句紀錄戰時的辛酸,就是為了要後代子孫勿忘大時代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她是最佳見證人,憑藉著堅毅精神,活出精彩的一生。
陳嘉德(後排中)與先生凌允慶,在台中水湳復華新村住家,與三個女兒合影。陳嘉德提供
三代陪姥姥走當年流亡路
看著「姥姥」在月曆的空白背面畫出一幅又一幅的當年逃亡路線圖,還有每個階段的自畫像與經歷,子女們也很希望能為媽媽留下永久的記憶。2013年(民102),祖孫三代特別安排一趟返鄉之旅,帶著「姥姥」重新走一趟當年的流亡路,家族一共九個人花了兩週時間,走過四個省的八座城市。
四女兒凌爾祥表示,要成就這趟旅行著實不易,大家意見多,爭吵也多,「第二代的我們,知道爸爸媽媽來自哪裡,也記得當年剛到臺灣的辛苦,但我們的下一代可能不記得了,可能不知道安徽(爸爸祖籍)是哪裡,也不知道河南在哪裡,我們怎麼樣告訴他們有關這段歷史,於是決定讓他們來做這件事情,認識上一代的故事。」
負責規畫行程與拍攝影片的孫子李牧寰形容,「這次旅行就像是一場解密遊戲,我們有姥姥的手繪地圖,還有她的口述歷史,但都是以前的地名,以前的村莊,無法從維基百科或Google輕易搜尋。」他進一步說明,「例如,像姥姥讀書的李莊,或是她出生的官莊,結果一查,全中國有五百個官莊,姥姥是河南人,我們找到河南,大概也有一、兩百個官莊,光是確認地名,就非常不容易。」
陳嘉德(左3)在三代返鄉之旅中,特別造訪四川南溪李莊,也就是同濟大學在抗戰時期的所在地,三代共九人在大石碑前合影留念。凌爾祥/提供
為了確認地點,李牧寰特地打越洋電話到中國檔案局、鄉公所去查核這些古地名現在位處何處。他們甚至在行程中,包了一台車,沿途索驥,邊走邊問,再到地方鄉鎮市公所尋找,「這個拼圖真的被我們拚出來了,找到姥姥以前出生的地方,姥姥口中熱鬧的『大十字街口』,現在其實就是一條泥土小路,連柏油路都沒有,車子開不進去,看到的是牛車;但是能把聽到的故事變成一個一個真實的地方,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這趟重返記憶的旅程,陳嘉德重溫了兒時逃難念書的學校,一磚一瓦的過往,她依舊記憶猶新。而且幸運地找到一起逃難的老同學,猶如許久未見的親人,陳嘉德和同學一起高唱保育院的院歌,儘管過了八十多年,歌詞仍然牢牢記在腦海,就像播放錄音帶,按鍵一按,歌曲自然流放出來。
這部名為「姥姥的路」影片,紀錄著她在大時代動亂下的童年往事,是兒孫們送的懷鄉禮物,如今高齡的姥姥,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生活不太能自理,但在受訪時,翻看著返鄉的照片,姥姥的反應則出奇的熱烈。
李牧寰看在眼裡,有感而發地說,「看到姥姥老化的速度越來越快,很慶幸有保留這些影像文字,可以刺激她想起過去的事,看似很淡定的老人,一聽到了同濟大學,就會唱起校歌,一聽到了保育院,就可以唱出院歌,這是始料未及的收穫。」看來陳嘉德姥姥歷經的大時代故事,已經永遠深深刻印在她的記憶長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