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苦難絕非天方夜譚
文|楊雅穎
遷臺路線:江西→廣東汕頭→舟山群島→台灣基隆
「我把經歷過的苦難告訴我的女兒,女兒跟我說:『爸,你講的好像天方夜譚喔!不像真的!』她不相信這是真的!」老父親的辛酸往事,身處太平盛世的女兒聽不進耳裡,袁玉衡老先生的感慨,恐怕也是台灣許多老人家的共同感受,特別是歷經過戰火的那一代,他們更急迫的想說出自己的故事……
曉日葬父 夜辭親娘
民38年,國共內戰正熾,長江以北區域已被共軍佔領,國軍大勢已失,大批軍民正往西南與東南沿海撤退。袁玉衡的父親那一年辭世,當年他才12歲,他記得父親出殯那天,正值家鄉江西省暑氣最蒸騰的農曆七月,正當親友合力將父親靈棺抬到山上,大夥準備造墓時,一位傳令兵騎著快馬,帶著同鄉叔字輩袁九鵬將軍的口信飛奔而來,轉告大家,部隊今晚是最後一批撤離了,想跟著走的鄉人,時間內要準時前來會合。
送葬的親友聽聞,知道沒有時間造墓了,只好用磚塊將棺木圈圍起來。大夥匆匆下山,母親要袁玉衡跟著哥哥一起離鄉,「母親盡了全力給我們準備一切,能帶的,都給我們了。」臨走前母親特別交代他:「出門在外,你要聽哥哥的話。」同時告訴哥哥「弟弟就交給你照顧了。」母親的話,袁玉衡至今似猶在耳。他記得,當晚天上掛著月亮,母親和送行親友一路掉著眼淚,「家鄉多是小路,所以替我們兄弟送行的鄉人,隊伍拖得好長。大家走著走著,就是那麼依依不捨,最後,我哥回頭大聲告訴大家『各位鄉親,謝謝您們的相送,請大家留步了。』」當時是大哥這句話,才讓鄉親這趟送行路止步。
兄長之愛 金戒指換雞湯
當兩兄弟穿著母親縫製的布鞋,趕到集合地點,那黑夜月下,匯聚了上百位同鄉,大家跟著軍隊,就要離開家鄉了,沒有人清楚,下一站會到哪?隨著路程越來越遠,他和哥哥腳下的布鞋磨破了,也起了水泡,身體的痛楚加上心裡的離別苦,對十二歲少年來說,就像世界末日般。「我們進到一個農村,我看到雞,肚子真的好餓好餓,我跟哥哥說,我好想吃雞。」袁玉衡說,哥哥聽他這麼一說,毫不猶豫,拿出一只金戒指找農家商量,請農家宰煮一隻雞「這是我們離家後的第一次飽餐!真的是好吃極了!」走不動時,哥哥就揹著他走,同鄉也相扶他們的行李。
終於,他們走到了汕頭海港,等著登船,「那真的是兵荒馬亂!」袁玉衡形容當時的情景,大船停在外海,須以小船板接駁登船,小船板距離碼頭有一樓層高,大家爭先恐後,拼命往下跳,就怕上不了船。「我不敢跳!」哥哥拜託已經在小船板上的同鄉,幫忙接著他,結果,他還是跳歪了落水,還好同鄉及時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來船板。哥哥見他安全了,才放心接著跳上船板。兄弟倆就這樣渡上大船,順利來到舟山群島。
經過數天,船隻停泊舟山群島定海縣,兄弟倆總算有段相對安穩的日子,他們特地去相館拍了照,寄回家要讓母親知道他們還活著。「但我們不敢寫地址,因為隨時會移防,只要媽媽知道我們平安就好。」當時他們是如此周全設想,知道母親一定在家鄉心急如焚擔心著他們安危,後來也證明了那封信對母親而言,有多麼的珍貴。母親直到過世前都深信,他們兄弟終有一天,一定會回來。
民39年,舟山群島的軍民準備撤退來台了。一樣是慘不忍睹的逃難情景,他和哥哥擠上大船後,船上已人滿為患,袁玉衡記得哥哥為了保護他,兩腳一跨,讓他躲在腳下,不受人推擠。當他累了,想睡,哥哥把他抱上甲板上的砲管,讓他趴在上面睡覺。「在我心目中,我哥哥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哥哥,因為沒有他,就沒有我。」講起哥哥,八十五歲袁玉衡充滿崇拜與感恩!卻沒想到,兄弟到了台灣,被迫分隔兩地。
幼年兵的回憶點滴
「我是屬於入伍生訓練總隊第一團的第三營,第三營就是幼年兵。」袁玉衡和哥哥落地台灣後,兄弟倆隨軍隊分發,弟弟在南,哥哥在北。幼年兵的生活對袁玉衡最難熬的,不是嚴格的軍訓課程,是見不到哥哥最讓他難過,「我常常躲在棉被裡面偷偷哭」他說。
民39年,隨部隊來台的小孩子散落在各營區,孫立人將軍將之另外整編為「幼年兵總隊」,找來老師為他們上課,讓他們能夠念書、並在飲食上獲取足夠的營養來成長。幼年兵總隊的孩子,他們的遭遇多像袁玉衡一樣,有人是跟著哥哥和部隊來台,有人是國軍撤退途中撿回來的小孤兒。
孩子們相依為命,袁玉衡記得一次夜裡集訓,一位七歲的小娃兵熟睡到根本叫不醒,怎麼辦呢?「班長和排長幫著他換衣服,揹著他到集合地點。」大家情同手足,這幕情景,袁玉衡至今仍歷歷在目。
(幼年兵袁玉衡) 袁玉衡(右)與幼年兵同學
12歲袁玉衡在幼年兵總隊裡讀書、接受體能訓練,哥哥則每兩三個月來探望他一次,來了就帶他去吃東西,兄弟情誼濃濃不斷。
民42年,政府下令解散幼年兵總隊,一千三百多位孩子,被送往各單位:運輸學校、兵工學校、通信兵學校、政工幹校。袁玉衡則是被分派到政工幹校,從此正式展開他的讀書生涯。
踏上人生坦途
政工幹校高中畢業後,袁玉衡進入幹校的新聞系就讀,他奮發向上,每學期都拿第一名「所以我的畢業證書是零零一號!我沒有讓哥哥失望!」12歲離家的孩子終於平安長大成人,談起哥哥,他的感恩之情溢於言表。他告訴我們,本想當一名戰地記者,將戰火之於人的無情摧殘,做出最忠實傳達。但退伍後,因緣際會,他沒成為第一線的記者,卻坐上編輯台。《金門日報》、《中華日報》、《中國郵報》他都參與其中的編輯任務,直到《民生報》招考,他正式進入聯合報系工作,他的優異表現,讓上層主管在他61歲退休後,仍委以重任,派赴他前往印尼擔任《世界日報》的執行副總編輯,期間,他創下了沒有華人記者,卻可以如期出刊華文報紙的紀錄!
(政工幹校高中畢業收到蔣經國總統的勉勵信,袁玉衡保留至今)
回首當年,兄弟倆穿著母親親手縫製的布鞋,辭別一路送行的親友,八十五歲袁玉衡一想到那晚月夜下分離的悽楚,忍不住潸然淚下。當兩岸開放探親,他和哥哥回到江西家鄉,卻再也見不到母親了,「我和我哥,一看到母親的墳,當場下跪大哭喊『媽媽』。」他對我們細數回鄉後聽到母親的點點滴滴,彷彿母親的身影歷歷在目。
人生一路走來,最苦之事,莫過於親離死別,1949年,海峽兩岸歷經的那段烽火歲月,讓成千上萬人的記憶裡深埋了和袁玉衡一樣的分別之苦,「歷史豈能竄改呢?歷史應該忠實記錄,它就是一面鏡子,說它是照妖鏡也好,好的,壞的,它都會給我們明示。…」這是八十五歲袁玉衡,至深的感慨!他希望所有歷經的真實故事,都能好好被記錄下來,代代相傳下去。讓發生過的事,不會成為天方夜譚。
( 袁玉衡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