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弓飛彈研發者 劉錫輝看歷史的弔詭
文|楊雅穎
遷臺路線:廣東汕頭→金門→台灣
距離桃園市中心約莫十來分鐘車程,緊鄰大馬路邊、一座建造風格典雅的社區大樓,裏面住著一位奇人—台灣天弓飛彈的重要研發人劉錫輝老先生,他今年89歲,步履已蹣跚,但講起腦海中的血恨之仇,那力道,仍鏗鏘有力,如雷轟頂!
失怙之痛源 來自撤退國軍118師
「十七歲那年,1949年(民38)9月7日前後,一批扛著『洪都支隊』大旗的殘兵部隊來到我家,他們無法無天,往我家門前池塘丟擲手榴彈炸魚,我父親跑出來問個究竟,他們竟當場槍殺了他。那是118師幹的,就是胡璉的部隊!」這段殺父之仇如火烙般,印在劉錫輝心底。當時國民黨已被共產黨逼得節節敗退,國軍到處抓人補兵,劉錫輝父親被殺那天,他正在外婆家藏躲,沒想到家裡已臨大難。當他回到家裡,叔公已用父親生前的床板,做了一個簡易棺材,把父親埋了。在他還沒從失怙劇痛中清醒,十天後,軍隊又來抓人,這次把他和四位堂叔一起抓了,「我母親挺著大肚子跪下來,求他們放了我,還是沒用。」這是劉錫輝辭別家鄉,他清清楚楚記得的最後一幕情景。「我被抓後完全在一個混沌的狀態,只知道自己揹了一個米袋條,腰裡帶了衣服和碗筷,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同批約有三百人,走到汕頭後,他們把我們關到倉庫,一個星期後又全數把我們趕上船。」劉錫輝在渾噩中上了船,船上底艙四處是嘔吐物和排泄物,七天後,他們下船了,到達金門,他立刻被編入第二營第四連。從來沒拿過槍桿的劉錫輝,硬生被趕鴨子上架,來到古寧頭戰場,他說「我後來才知道,自己穿上軍服那天就是10月25日古寧頭大捷。」班長帶他清理戰場,他只見「遍野的屍體」。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各種恐怖的人生經歷,排山倒海而來,回想當初,劉錫輝說,若不是同到金門的叔叔不斷勸慰他,可能他當年早撐不過去了。1950年,劉錫輝透過香港友人和家鄉取得了聯繫,得知離家當年,母親懷中的孩子最後以死胎落地,家鄉叔公為了不讓母親傷心,抱養了一名女嬰來給他母親餵哺,戰亂裡,發生的事件幾乎都以哀戚作結。
軍旅到學涯 邁向飛彈研發
來台後,劉錫輝只能接受海峽兩岸分隔的殘酷事實。除了想辦法活下來,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安身在部隊裡。1958年(民47)金門發生八二三炮戰,劉錫輝已擔任中尉連附職,他因參加反砲戰作戰有功,獲頒陸海空軍褒狀。他在八二三炮戰僥倖躲過一劫,「11月1日,當我們遭到報復性的集中火力射擊,和我並肩而坐的副連長當場殉職,我和他僅一線之隔。」當年的驚悚場面,他記憶猶新。
1959年(民48),一道頒布令,讓劉錫輝對人生有了一線新希望。國防部准許現役軍人讀大學。劉錫輝下定決心,要報考爭取入學,他賭上所有心力想通過大學聯考;「軍中放映的電影,我沒有看過任何一場,所有放假的時間我都拿來念書。」1960年(民49),他參加大專聯考,差了一分沒考上公立大學,由於軍中規定僅能念公立大學。他只好捲土重來,帶著上尉軍官的身分,他繼續參加考試,終於,考上了成功大學機械工程系夜間部。大學整整五年,他照樣過著用功啃書的日子,不參加舞會、不看電影、不出門玩,畢業後,他考上成大機械工程研究所,拿到國防部中山科學研究院籌備處的學雜費用補助。
1966年劉錫輝成功大學畢業
天弓飛彈的研發始末
1969年(民58)國防部成立中科院,主要目標為提升國防科技能力、建立自主國防工業。劉錫輝在中科院期間被編入「外彈道小組」。民64年,他受命主持混合計算機實驗室,隔年他與其他五人被派往美國受訓,他們先在佛羅里達州馬丁飛彈公司接受模擬程式設計講習兩周後,轉往紐澤西州EAI使用中科院購置的混合計算機實際操作Real Time Operating System,後來因為美國國務院干預,而取消了最後兩周的最重要的實練課程。
民67年,美國宣布與中共建交,同時宣布與我國斷交。1979年(民68),美國與中共簽訂《建交公報》與《八一七上海公報》,美中關係丕變,台灣必須獨力靠自己研發飛彈計畫。1981年(民70)中科院成立天弓飛彈研究發展計畫。劉錫輝是其中被授命負責飛彈系統的模擬實驗工程成員之一,長官以劉錫輝砲兵出身為由,要他主責這項工程。
這項任務非常艱鉅,他必須建立模擬實驗室,測試飛彈系統的導引控制功能,實驗試射之前,要先行找出所有可能的缺失,力求完美無誤,最後才能運送到南部「九鵬基地」試射。
1985(民74)年3月25日,天弓飛彈送往「九鵬基地」準備試射了,因為以前試射的第一、二次,都告失敗,團隊有點錯愕,拼命思考問題出在哪?最後推測可能是靶機上的雷達裝置所致,最後經由向民航局交涉,暫時關閉雷達監測站之後,果然試射成功。
劉錫輝受褒陸海空軍褒狀
四十年後 終圓母子團聚之夢
儘管事業有成了,但劉錫輝心中最掛念的是留在大陸的母親。由於劉錫輝參與過飛彈研發,身分特殊,他和妻子基本上都未准前往大陸探親,之後幾經周折,1989年(民78)劉錫輝終於得以把母親接來台灣奉養,母子四十年後重逢,劉錫輝形容「恍如夢中」,但母親在台僅待了四個月,因水土不服加上語言不通而想回鄉,只好由妻子李梅芳護送母親到香港,再轉機到廣州請家鄉弟弟來接機。當時連妻子也在禁列入中的名單裡。
劉錫輝與母親相隔四十年後終於團圓
(後排左起李梅芳、劉錫輝、劉雨聲、劉雨聲太太;前排左起劉光漢太太、劉光漢、老母親、劉怡德、劉光漢媳婦及孫子)
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
人生於今回首,劉錫輝表示,當年被國軍強押到金門當兵,幾乎犧牲生命保衛這個國家,換得了一張《陸海空軍褒狀》,雖然這個國家的軍隊,曾經違法亂紀殘殺了他的父親,他仍愛這個國家。仍願意為國家奉獻青春,參與天弓飛彈研發,為我國防科技研發提升貢獻。當國家贈他『雲麾勳章』,他引以為傲。但當他將深埋的殺父血恨之仇,向國家提出要求平反正義,卻被政府諉以《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不適用於台灣之外的地區;就連民進黨政府的《促進轉型正義條例》也對此視若無睹。
「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這是劉錫輝對1949年(民38)以來中國人的命運所下的註腳。因為戰亂,他被迫離鄉背井,也因為戰亂,他一生揹負血海深仇。已是耄耋之年的劉錫輝,至今沒有等到政府的一句道歉,卻始終奔走陳情,只為真相與正義到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