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揚州 前事休說
文|晏子萍
遷臺路線:江蘇江都→上海→浙江岱山→沈家門→定海→舟山群島→臺灣高雄
「打上海浦東保衛戰時,我們擔任衛生兵的工作就是兩人一組,拿著擔架去抬傷患,如果當場可以判定死亡的,就抬到「萬人坑」(在戰區臨時挖掘放屍體的大坑洞),若遇到一息尚存的傷兵,就交由醫官判斷,當時醫藥物資極為匱乏,醫術亦不精良,即使救活了也撐不了多久,往往我們別無選擇,奉令行事,必須將氣若游絲、哀號不已的傷兵也丟入萬人坑」,對於親眼見到流血浮丘慘狀的張廷洪來說,戰爭就是一場無止境的夢魘。
歷經亂世浮生,張廷洪看盡人性的卑微與戰爭的無情
躲避戰亂 暫離竟成久別
「揚州是個人文薈萃、風物繁華的地方,當年乾隆下江南,均為鹽商富賈負責招待,我的曾祖、祖父、父親皆為鹽商,但是後來政府將賣鹽事業收歸國有,成立『官鹽』,一般百姓反成為非法販賣『私鹽』,因此在我出生之前,家道已經中落,所以我可說是生長在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貧寒家庭」,1928(民17)年生,祖籍江蘇省江都縣(今日揚州市)的張廷洪表示,「明月滿揚州、鹽商多富賈」已是過往的歷史。
抗戰勝利後,由於多年征戰、國庫日空,政府不得不解散了許多部隊,而且在分文未付的情況下,讓軍士們解甲歸田,許多人因此投共,因為飢寒起盜心,為了溫飽,他們就使出擄人勒贖的手段,「老家當時是個兩不管地帶,白天是國民黨當家,晚上就變成共產黨統轄,某天保長(今之里長)通知我,當天晚上,共產黨預計要抓二十個人,我名列其中,眼見危機四伏,於是我就趁夜逃到上海親戚家避風頭」,1948年(民37)七月,年方二十歲的張廷洪,女兒才出生三個月,他就被迫遠離家鄉,本以為僅是短暫避難,熟料竟成為長達四十餘年的久別。
見過戰爭的殘酷 才知和平的美好
1948年(民37)底,張廷洪欲返回老家,但是江岸被封,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回到上海,度過生平第一個不在家鄉的春節,年後,局勢更加動盪不安,國軍退守長江以南,老家已全面淪陷,在前方未明,又無退路的情況下,張廷洪與小時候的同伴韓有山決定加入軍隊。
報名從軍時,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張廷宏表示:「戰亂時期為了保命,男丁紛紛加入軍隊,士兵已經供過於求,所以起初我們被拒於門外,我無奈地說,當初為了躲共產黨而離家,現在國軍也不要我們,我們只好再回去當共產黨了」,此話一出,正好被一位衛生連蘇丹軒連長聽到,當下將他收為衛生兵,張廷洪得以順利加入軍隊。
「1949年(民38)五月,我們投身軍旅約莫一個月的時間,就上戰場為上海浦東保衛戰衝鋒陷陣,當時浦東放眼望去都是稻田,我們就住在土坯砌成的房子裡,甚至在夜間曾親眼目睹炸彈穿牆而過的驚險場面,當時老兵還傳授心法給我們這些新兵,如果聽到「咻咻咻」的聲音,表示子彈就在附近,如果僅看到亮光而無聲音,表示距離很遠,大致可以放心」,為期約一個星期的戰役,終究因寡不敵眾,國軍吃了敗仗。
張廷洪告訴我們,戰爭的慘烈,若非身歷其境,實在難以想像,「我們擔任衛生兵的工作就是兩人一組,拿著擔架去抬傷患,如果當場可以判定死亡的,就抬到「萬人坑」(在戰區臨時挖掘放屍體的大坑洞),若遇到一息尚存的傷兵,就交由醫官判斷,當時醫藥物資極為匱乏,醫術亦不精良,即使救活了也撐不了多久,往往我們別無選擇,奉令行事,必須將氣若游絲、哀號不已的傷兵也丟入萬人坑」,對於親眼見到流血浮丘慘狀的張廷洪來說,戰爭就是一場無止境的夢魘,只有經過戰爭的人,才知道和平的無價與得來不易。
1949年(民38)兵荒馬亂撤退之際,張廷洪又目睹了人性的貪婪,「士兵看到司令部門口堆積如山的木箱,箱內都是滿滿的銀元、金圓券,許多人以十字鎬破壞木箱後,將錢財塞滿綁腿,結果到了碼頭,因為身負重物,上不了登陸艇,通通都落入江中成為大海的祭品。」亂世浮生,只能嘆人性的渺小與卑微。張廷洪隨著軍隊退守到浙江岱山,而後分別在沈家門、定海,短暫駐留,之後到舟山群島,1950年(民39)五月,終於撤退到臺灣高雄港。
槍桿搖身變筆桿 進入杏壇作育英才
張廷洪在高雄港登岸後,即坐火車到嘉義,之後分發到臺南新營、麻豆,
軍隊整編後,他就在臺南烏樹林營房,擔任團本部衛生連的中士副班長。由於張廷洪的運動細胞極為活躍,因此被冠以「猴子」的外號,不論跳箱、爬竿都難不倒他,所以常常被選中參加軍中競賽,但是在1952年(民41)11月,因為練習「大車輪」而不幸摔成重傷,經治療休養後,雖看似與常人無異,卻仍被診斷為「不適合擔任現役軍人」,1955年(民44)以中士軍階退伍。
殊不知腰椎受傷,卻改變了張廷洪一生的命運。「我若沒有受重傷,第二年預定赴陸官受訓,之後就會被調往金門參加戰況慘烈的八二三炮戰,有可能戰死沙場」,張廷洪回顧過往,曾有多次大難不死的經驗,不論是小時候躲過日軍機槍掃射,或是在浦東戰場上能夠全身而退,甚或是在戰地用膳時,炸彈直接落到飯桌上,亦能九死一生,如此種種,必是上天對他的厚愛與眷顧。
1957年(民46),張廷洪進入高雄岡山燕巢的講習所,研習專為退伍國軍培養第二專長的課程,他在這裡遇到生命中的貴人,「軍中同袍胡候德鼓勵我報考教員資格,並且幫我臨時惡補,讓我得以順利通過甄試,受訓一年後,於1960年(民49) 分發到淡水的興仁國小擔任級任老師,就這麼一直服務到1992年(民81)退休」。1964年(民53)經學生家長的介紹,張廷洪與林淑真成婚,育有二子,其後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張廷洪隻身來臺,原以為子孫綿延,就此過著幸福的日子,但是造化弄人,2000年(民89)後,妻子、孩子,均因病陸續離世,張廷洪只能徒呼奈何。
張廷洪與兩個兒子合影
歲月悠悠成過往 霜鬢明朝又一年
1990年(民79),張廷洪帶著妻子返鄉探親,父親的墓地早已被徵收作他用,母親葬在家鄉,張廷洪捻香默禱,只能嘆世事難料。「第一次返鄉,見著了當年家鄉的妻子,她也有了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誠摯地為對方祝福」,1949(民38)已遠去,戰亂造成了無數的時代悲劇,但是不論怎樣的滄桑與悲涼,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去。
張廷洪與外孫女王惠瑀(其母即為張廷洪20歲離家時,甫出生3個月的女兒張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