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乾坤陳錫煌 看時代的起落浮沉

03月 04, 2021 人物故事:陳錫煌

文|楊雅

 

十七世紀,大陸福建泉州、漳州等地興起了一種廣為常民所喜愛的手操偶戲,相傳,這是落地秀才梁炳麟將泉州的懸絲魁儡戲,加以詩文對白,展演章回小說情節所創的表演,而讓許多臺灣人著迷熱愛的布袋戲,即緣起於此。

 

1931年臺灣還在日本殖民時期,臺北城「太平町」(現今延平北路一帶),一座豎立大清舉人石旗竿的陳悅記祖宅,那年春天,其中一戶陳氏家族誕生了一名男嬰,男嬰父親即是享譽國際兩岸赫赫有名的布袋戲大師李天祿。這名男嬰日後也成了布袋戲國寶大師–他就是陳錫煌。歷史的因緣巧合,讓陳氏舉人後代也成了布袋戲的文化傳人。

 

布袋戲國寶大師陳錫煌訴說人生故事

 

我姓陳  父親姓李

陳錫煌從母親陳茶,姓陳。早年臺灣,「入贅」是婚姻模式之一,往往女方家族,若無兄弟或經濟上優渥於男方,多會選擇招贅,讓男方婚後住進女方家庭,並要求長子從妻姓。而選擇入贅的男性往往也是出於經濟上的無奈,因為,少有男人會無故放棄傳衍姓氏的權力。

 

早年臺灣的入贅家庭,難免因此埋藏了一些怨怒之氣。陳錫煌說,小時候父母親吵架,父親李天祿就把李家帶來的祖先牌位放進竹籃,籃子拎了,揚言要離家。那意味著「我要走的話,連根也要一起帶走。」也或許,因為姓氏之別,父親李天祿待他兩位兒子陳錫煌與李傳燦,陳錫煌受到的對待,相對嚴厲許多。

「但父親對我也很好,小時候看人家背皮革書包,我也想背,我吵著要上學,他也讓我去了。」九十歲陳錫煌猶記得父親對自己的疼愛,當年小朋友多用布巾包書本、上學打赤腳,他則是穿了皮鞋、背著咖啡色皮革書包去大龍峒孔廟旁上小學。能有這樣的裝扮,要靠日日晚歸的父親李天祿,跑戲班賺錢養家。

 

從殖民到光復  

1937年,7月7日,中國對日本正式宣告全面抗戰。同年,日本開始在臺推行皇民化運動,嚴管島內所有本土戲曲的演出,包括劇本,內容也得交由警務局管控審查。

當時,李天祿的布袋戲深受一位日本分局長所喜愛,因此得以受邀加入「英美滅擊推進隊」(文山區的文宣大隊)取得演出機會,但所有布袋戲的劇本和戲偶,也都得如規定,翻新為日式裝扮,包括上演的戲碼要以日本故事為本。當時,布袋戲若想求存,就得低頭妥協,李天祿的戲班,靠著他靈活的對外手挽,找到了存活延續的可能。

 

相較於父親李天祿,陳錫煌似乎稍少了一點對抗外境的柔軟。小學畢業後,他一度嘗試自謀出路,到臺北城的印製廠上班,負責撿鉛字,工作並不輕鬆,一次,由於鉛字版過重,不小心被他摔碎在地,慘遭老闆一頓斥罵,他索性遞上辭呈,回去當父親的二手,從此走上布袋戲之路。

二戰期間,為了躲避空襲,陳錫煌隨家人遷往石碇山裡避難,「山裡生活滿自在,田裡烤地瓜、溪邊釣魚。」生性淡泊的陳錫煌,對山居生活還頗感愜意。1945年5月31日美軍對日本殖民的臺北城,進行轟炸,深居山裡的李天祿一家,雖躲過一劫,卻收到「疏散」通告,要求再往南撤。一家人於是從石碇出山,再搭火車往西螺,打算去投靠陳錫煌的叔公。

 

一家人老老小小,風塵僕僕一路搭夜車南下,天亮時火車抵達臺中后里,沒想到睜眼一看,「啊?國旗換了!臺灣光復了!」

1945年(民國34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告戰敗投降,臺灣回歸中華民國祖國。

 

光復的確為臺灣人帶來欣喜,但陳錫煌一家人,卻因為對外信息不通,走上了一趟莫名的西螺南遷,外公因此染了瘧疾而過世,「沒錢刻墓碑啊,只能用簡單的棺木把人埋在田邊,墓碑用磚頭代替。」九十歲老先生重提這段往事,也只能搖頭嘆息了。

 

供奉於祖宅的祖師爺田都元帥,是戲班的精神依託

 

臺灣的1947年

光復後的臺灣,布袋戲再度自由發展了一陣子。「太久沒聽到鑼鼓聲了,大家好高興,那時候布袋戲從早演到晚。」陳錫煌說,戲班當紅時,許多人從各地,坐車來的,或騎腳踏車來,就是追著戲班,到處看開演。

 

1947年2月28日,陳錫煌和父親李天祿在大稻埕上演布袋戲,當天二二八事件發生了,肅殺之氣,迅速席捲全臺。政治讓島內的人民開始有了分別,的確,陳錫煌親眼見到有人死於槍桿下的砲火,但他也看到了,人與人之間跨越分別的互助之情。當年,陳氏大宅院裡住了外省籍的阿兵哥,「大家有東西會一起吃,過來的外省兵也有小孩子啊,有的連槍桿都舉不起。」問九十歲陳老先生,如何看待這段歷史?他說「人活在世間,馬馬虎虎,日子可以過就好,大家該學著彼此溫和對待,別在計較沒有用的事了。」那一年他才17歲。

 

1947年,陳錫煌17歲(依農曆計),他和父親李天祿去了一趟上海。當時父子倆和戲班「亦宛然」一行人搭「中興號」渡海到上海,想爭取更多演出機會。未料牽線人「阿茂」,沒打理好戲院登演的事項,讓戲班人馬晾在大上海,連飯店費用、回程船費最後都得靠李天祿找上海的臺灣友人幫忙,才得以化解。不過一趟上海行,卻也讓陳錫煌大開眼界。

「上海街上三輪車到處跑,那時候臺灣還沒有三輪車。上海戲院也很大,戲院門口的哈哈鏡很好玩,照了鏡子人會變形,我還幫人買了指甲油回來。」上海的多彩多姿讓少年陳錫煌留下繁華印記。那一趟上海行也讓李天祿結識了著名京劇家麒麟童,兩人相談甚歡。未料回臺後局勢動盪,未久,兩岸則陷入分隔。

 

1949年國民政府遷臺,反攻大陸的目標,讓臺灣進入戒嚴時期。本土布袋戲再遭管控。陳老先生說,那時期,布袋戲可以演出,但開演前要先來一段「反共」宣傳戲。對外總能結好善緣的李天祿在此時,機緣巧合得到了外省籍,沈昌煥(曾任新聞局局長與外交官)的相助,靠著沈昌煥的幫忙,李天祿的演出都非常順利。

陳錫煌老先生操偶精準細膩,戲偶在他手上栩栩如生,被賦予生命一般。

 

歷史的流傳 

儘管在父親的戲班演出,生活不成問題,但父親姓李,他姓陳,父子間終究有份難解的隔閡,他擔任父親的二手,經常,上演時若稍有點跟不上父親的速度,就會換來怒目喝斥。1950年19歲陳錫煌決定南奔到西螺向新興閣藝師鍾任祥習藝,他在南部的見習,再次開了他的眼界。

布袋戲在他手下,從此融合臺灣南北精華。他開展出最細膩,無界的偶戲演出。

他在太平盛世裡,感受到布袋戲自由的展演空間。1990年陳錫煌和他弟弟李傳燦前往大陸泉州向木偶劇團藝師黃奕缺習藝,2008年他以77歲高齡正式成立「陳錫煌掌中劇團」。80歲時,他贏得人間國寶雙認證。88歲那年,他分別受邀德國柏林國際文化中心、美國亞特蘭大偶戲中心演出。

 

陳錫煌老先生榮獲109年行政院文化獎章

布袋戲這門古老的表演藝術,如何從十七世紀的中國泉州綿延至今、至此,或許陳錫煌老先生一輩子的縮影,就見證了這其中的乾坤。老先生認為不管時代如何起落浮沉,人與人之間若能彼此真心相待,把握每個機緣,留下好的、捨棄壞的,歷史終究會助人一臂之力,為我們留下最值得流傳的美好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