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可曾聽見我的呼喚
遷臺路線: 山東→徐州→湖南→廣州→澎湖→臺東→屏東
八年抗戰時期,當時年僅十歲的周廷奎親眼看見媽媽倒臥在戰爭的血泊中,父親也因為逃難而與自己失散,失去雙親的周廷奎自此成了四處漂泊的孤兒,只能寄人籬下,眼看情勢越來越糟,1948年冬天,周廷奎被大時代的潮流推擠著南遷,帶著小他五歲的同學逃離就讀的縣城學校…
周廷奎年輕時的樣貌
親眼見母親倒臥戰爭血泊中
周廷奎十歲的天空,是灰色的。
那年,八年抗戰還沒歇息,共產黨已經崛起,他的家鄉山東郯城縣成了國共對峙的戰場;媽媽走的那天,年紀還小的周廷奎彎著身子躲進牲畜的食槽下,媽媽卻沒那麼幸運,還來不及找地方掩護就被子彈射中,腸子流了一地,全被小周廷奎瞧見,不僅媽媽,他的祖母、叔父,都在那次戰亂中身亡,他也與姐姐和爸爸失散,頓時失去依靠的小周廷奎,只能被安置在舅父家;但舅父實在害怕周家的厄運會找上他們,因此每天天一亮,便要求小周廷奎和小五歲的弟弟帶著鐮刀下田,晚上天黑才准回家;小周廷奎迫於無奈,早上匆匆吃完東西便到田裡閒晃,餓了就剝田裡的生綠豆、生毛豆和菜豆吃,渴了,也不管水窪裡的水乾不乾淨,就算已經被牛糞染成了紅色,兄弟倆也只能手捧看起來沒這麼髒的水喝,挨過每一天。
父親的血衣與墳土
跟著時代洪流 一路南遷
1945年,八年抗戰勝利,周廷奎想回學校就讀,便報名了家鄉的鄉村師範學校,當時已經十六歲的周廷奎,因為只念過私塾,所以只能從小學四年級插班開始讀,沒想到才念了一年半,家鄉就淪陷了,眼看著局勢越來越嚴峻,寄宿在學校的周廷奎無暇顧及留在家 鄉的弟弟,只能帶著朝夕相處的小五歲同學往南撤…
當時的周廷奎,身無分文,又無依無靠,帶著同學和十八張由小麥和高粱烙成的煎餅,和一封臨沂縣長寫給流亡學校校長的介紹信就出發了;兩個人一路走,走到了江蘇新安鎮的青年中學,跟留守的校工要了壺熱水,配著煎餅,再把課桌拚成床,兩個人就在學校度過了一夜。
隔天,倆人來到了車站,見到了從沒見過的火車,心裡大呼驚奇,原來火車長得跟小房子一樣;帶著好奇的周廷奎,發現好多人都往車頂上爬,他也靈機一動,抓著小同學就往車頂上坐,搭了免費的車廂,「它開半天停了下來,原來是人家要調度軌道」,周廷奎笑著說自己是鄉巴佬,完全沒搞清楚狀況,眾人下了車,重新再爬,爬來爬去也花了一天時間,在天黑時刻抵達徐州,順利報名參加山東流亡學校。
「中隊長看我們是外來的,要我們自己找地方窩」,周廷奎回憶,當時他和同學被編進第三中隊,但大家都在逃難,無暇顧忌別人,眼看屋子裡人滿為患,周廷奎只能拉著同學往院子裡找地方休息,他瞥見幽暗的角落有個上鎖的廁所,裡面結滿了蜘蛛網,便與同學將裡面稍微整理一下,鋪上碎紙樹枝,也就靠著牆壁又過了一夜。
驚險的火車之旅
倆人一路被戰事追著跑,不久之後,「徐蚌會戰」開始,倆人又被迫與學校脫離,這次周廷奎,想前往南京。
但往南京的人潮實在多,周廷奎被夾在人流之中,完全失去方向,也上不了車,眼尖的他發現,不遠處有個被帆布包裹的拼板車,上面有塊用粉筆寫著「往南京」的板子,他抓著同學便要往上爬;兩人的舉動引來附近的衛兵注意,喝斥兩人下車,告訴他們這是軍車不是載客用的車廂,他們的舉動相當危險;一心想逃離當地的周廷奎怎樣也不放過這次機會,他與同學兩人等到天黑,車子開動之際,機靈的跳上車,利用小刀把帆布割了個洞,腳伸進去固定,一手抓著綁著帆布的粗繩;由於車上沒有太多站立的空間,周廷奎只能提醒小兄弟:「不要打瞌睡喔!打瞌睡是會沒命的。」…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更大的危險不是來自狹小的空間,而是車上載運的子彈—兩人就坐在危險的武器上。
軍車一路前行,到了個大車站,周廷奎見到了另外一軌道上還有一輛往南京的載客快車,他便與同學跳下軍車轉搭快車;倆人剛要爬上車頂,火車就開始發動了,周廷奎順勢把個子比較小的同學一把推上車頂,再往上爬,但危險舉動引來鐵路警察關注,警察使勁兒想把他拉下車,同學則是奮力想拉他上車…眼看車速越來越快,再不上車就會有摔落的生命危險,周廷奎只好一腳踹在警察臉上,警察痛到鬆手,他也就順勢爬上了車頂,就這樣一路顛簸到南京。
到了南京車站,周廷奎找到了山東第三聯中的牌子,順利登記歸隊,請領救濟;但戰亂時期,學校實在不成學校,周廷奎和同學們只能在閒暇之餘,找個空地一群人圍坐地上,腿上舖上棉被當桌子,便一起念起書來。就這樣,一群人斷斷續續的念著書,並隨著軍隊繼續南遷到湖南,隔年再轉往廣州。
七一三事件的傷痛
1949年,當時的教育部長杭立武,向留在廣州的五千多名山東省聯合中學流亡學生精神講話,表示由於戰亂,大家無法安定求學,國家已經在台灣幫大家安排好學校,可向各校老師登記;除了少數幾名自願留下的學生,百分之九十都願意登記前往台灣,周廷奎也跟著大家一起搭船,航行了四天三夜抵達澎湖。
沒想到,才上岸不久,又傳來編兵的消息,原來,所謂來台就讀,根本就是擴充兵源的騙局…
周廷奎與未編兵之友人於澎湖合影
憶及當時,周廷奎猶清晰記得,當時的澎湖防衛司令李振清,坐鎮防衛部大操場,周圍架上了機槍,向大家講話,表示歡迎大家來到澎湖,但國家正處於危難之際,是大家投筆從戎的大好時機,相信大家都很願意報效國家。接著,便要同學按照高矮次序編兵入列,強制執行的結果引起部分同學反彈,起身反抗,卻沒想到高亢的情緒引來鎮壓,有人對空鳴槍,更有人直接拿著槍上的刺刀就對同學猛刺,「結果都被抬了出去」,周廷奎表示,當時流亡學生迫於無奈,只能屈服於威嚇之下。
整編之後便是嚴格的軍事訓練,由於大家長時間流亡,營養不良,各種訓練把大家磨出病來,甚至有不少同學體力不支倒地;煙台聯中校長張敏之與二分校校長鄒艦,看著學生被這樣操練,實在不忍心,便向上力爭不讓學生當兵,卻沒想到激怒了三十九師的師長韓鳳儀,被扣以匪諜的帽子,移送至台北保安司令部,同年12月11日,兩位校長和六位同學在馬場町遭槍決;而一群以為來台就可以安心就學的流亡學生,也硬生生的被迫當了十一年的兵才退伍,其中也包含了周廷奎。
周廷奎當兵時期與同袍合照
十歲開始歷經戰亂,到撤退至澎湖遇上七一三事件,前半生的苦難,讓周廷奎不免想起與他同為五月五日出生的屈原,周廷奎認為,他與屈原同樣都有生於大時代,不被理解、迫於無奈,而且有志難伸的情緒,「這一生走到這個階段,跟屈原有點同樣的心情。」喜歡寫詩的周廷奎,將自己被時間洪流推著走的心境寫成了短詩「端午」:
周廷奎新詩創作「端午」
「一縷湘江岸上行吟的詩魂
自鬆開的一層層縛裳中
散發出離騷、懷沙壯懷的長嘯
屈原 屈原
可曾聽到我的吶喊
我的呼喚」
「我們已經成人啦,我們在台灣都很平安,希望您不要再掛記我們了。」今年九十二歲的周廷奎,對著佛堂上父親被鬥爭死亡時穿的血衣傾訴…還好在台灣的後半歲月,周廷奎靠著豐富的情感與經歷,以及豐沛的創作能量,將過去的傷痛轉化成各式各樣的創作,光出版就多達十餘本,不但撫慰了自己的心靈,也豐富了台灣的藝文界,尤其跑遍大江南北,採集各省少數民族寫成的「璀璨的光譜」更成了周廷奎的人生代表作。
現年92歲的周廷奎,雖然心中還有一個以三千行詩寫中國歷史的心願尚未完成,但如今兒女均成家立業,也遺傳了他的藝術細胞,在自己的領域中各有成就,周廷奎也與太太安居屏東,共享天年,也算給了自己人生和父母親最大的安慰。
周廷奎父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