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分享】讓歷史還原人性

于國華
遷臺二代。文化創意的跨界實驗者,具有航太工程學士、文資碩士、藝術學博士,曾任新聞記者、學學文創執行長、表演藝術聯盟理事長、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教授等多元背景,穿梭在不同的領域中持續思考與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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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國華全家福照。
這是多大的傷痛,讓長輩不願意談說,甚至不願意想起?當他們的回憶逐漸模糊,對我們在台灣出生、不曾親臨動盪的新世代,那些無法重建的歷史,將是家族故事中永遠空白的一塊傷痛。
小時候身分證上還有「籍貫」;學校各種表格必須填上一個陌生的省名,那是在地理課和歷史課才能讀到的地方。那地方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其實並不清楚。父親和其他長輩聊天,總是在談著他們共同認識的那個地方,偶而我們小孩坐在一旁聽了幾句,總也不會放進記憶。好像形成一種默契,大人們聊著,孩子們聽著,講的人盡興,聽的人禮貌的回應而已。
當我長大,家族裡長輩老了,也少了;曾經情感豐沛、關於老家的對話,愈來愈難得出現。經歷過解嚴和開放大陸探親,我開始想要知道更多,但常常不知從何問起。記憶好像被塞進箱子底的東西,要用的時候反而找不出來;長輩們經常被我一問,陷入長長的回憶,然後就是靜默。
我開始尋找。2000年在上海,聽到作家龍應台談到正在撰寫的書,要記錄1949年前後發生的事。她說到上海徹退時,從十六鋪碼頭登船的場景,我第一次震驚了。我的父親 ,也在那些搏命登船的行伍中。如果父親的腳,從十六鋪離開了中國的土地,我應該走到十六鋪,接續這個中斷的腳步。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十六鋪,花了不少時間踱步。國與家,家與個人,第一次有那麼深刻的體悟。但是回到在台灣的家裡,還是難以得到更多訊息,長輩不願意多想多談,甚至讓我也懷疑,是否自己把這段傷痛記憶,過度浪漫了。
第一次回到老家,已經是2015年夏天,帶著兒子去看爺爺的故鄉。一輩子不和我談老家的父親,前幾年春節終於說了,想再回老家看看;我答應他,等春天不冷了,就去。就在那年春天,父親病了,這個約定與承諾,我永遠跳票。兒子對爺爺的老家更沒有任何情感,對於一個既不美麗也不好玩的地方,他很懷疑那趟旅行的意義。我告訴他,這趟旅行,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鎮,隨時可能踩到爺爺在六十多年前留下的腳印。兒子聽懂了,安靜地感受;不論他是否再回到這裡,老家是一粒種子,埋進了他的心中。
于國華手繪父母親與外公外婆的遷台路線。
嘗試畫出簡單的地圖,描述長輩來台灣的路線,經過哪些城市,從哪裡上船和登岸。愈來愈覺得,我們在台灣出生這一代,簡直神奇!經歷生死別離和磨難,我們的父母平安到達台灣、相遇相戀,結婚生子。他們一輩子沒有物質享受,唯一心願是給孩子安定的家。
在這個價值轉變的時代,家族受難記憶在政治運作下,竟然被區分不同等級,有些值得賠償和歌頌;有些只是轉形正義口號下的垃圾。這種對於人性的扭曲,同理心的抹滅,一定令長輩們痛心。終於我懂了,如果苦難記憶只是下一代人的負擔,他們寧可讓這些往事被湮滅,不留給子孫困擾。或許,一代人的集體失憶,像是集體自殺的動物本能,為了讓後代得以生存。
百萬人的遷移,加上客死異鄉者,或是留鄉受難者,這是數百萬、上千萬人的苦難歷程;不論當年他們年紀多大,這些難以回首的記憶,是他們一生的磨難。回溯和記憶歷史,只是揀拾了巨大苦難中的極小碎片,但即使如此,也可以讓歷史不致於空白。我相信,個人和家族遷台史的記錄,不只是為了歷史研究,而是為了還原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