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 來生再續
遷移路線:湖南>青島>湖南>廣州>台灣
「這是我這一生最引以為痛,到現在都無法稍微彌補的事,那年我不滿十四歲…。」王應文回憶起那個晚上,父親準備前往大陳,基隆港停著軍艦,臨行前王應文跟著父親上船參觀,結束後下船。「下船一般人就送到船邊嘛,下到船邊已經不錯了,他說到車站去,我說不要啦,我嫌他太嘮叨了。」王應文當時年記小,根本不知道原來父親心知肚明,是最後一次跟兒子見面,此去就不回了...。「我希望來生我還是他的兒子,來生他一定要做我父親;希望再延續父子情,有一段完好關係,當父親老時,我的兒孫來孝敬他,我希望能夠這樣。」年近八十的王應文紅著眼眶說。
一生忠誠 陸軍風範
「印象中,父親從沒跟我講過他打仗多勇猛,從士兵當到將軍,從沒有過;這不能算遺憾,但總是人生一個缺憾啊。」王應文是王生明將軍的獨子,一生不斷蒐集各種資料,從父親部屬、傳令兵等人口中,才逐漸拼湊出父親王生明,15歲從軍,一直到45歲,30年來南征北討,歷經無數槍林彈雨的生命軌跡。
王應文說:「陸軍的軍風叫忠誠,空軍叫忠勇,海軍叫忠義,憲兵叫忠貞,聯勤叫忠勤,都是一個忠字,先父王生明就是忠誠軍風的典型。」對日抗戰,王生明在薀藻浜(上海市附近)打仗,一個連原本100多人,打到只剩9個,王生明也負傷卻依然堅守,受到長官胡宗南提拔,直升為營長。其後,追隨大軍走遍大江南北,民國三十三年已被升為上校團長。
民國三十七年左右,王生明在山東戡亂。塔山戰役,王生明的部隊第八師是少數打贏的軍團,於是在三十八年初被升為副師長。戰役打完後,第八師直接撤退到上海,王生明隨著部隊從上海到了台灣。王應文則是與母親從青島到湖南,再到廣州,搭乘台安號抵達台灣基隆。
三十八年戰事告急,王生明毅然放下台灣一九八副師長的職位,追隨胡宗南將軍,趕赴四川成都,擔任第一三五師副師長;與羅列在大陸奮戰到最後一刻,死裡逃生至香港調景嶺,到民國三十九年才輾轉返台。民國四十年,王生明再度追隨胡宗南將軍前往前線,先後擔任大陳防衛部一江山、南麂地區副司令,民國四十三年晉任一江山地區司令。
前總統蔣中正視察南麂前線,與地區司令王生明合影。民國43年5月。
足夠一輩子回憶的兩個月
民國四十三年底,王生明從大陳回台灣,接受戰鬥英雄第一名的授勳儀式,這是他在前線待了兩年後,難得一次回來。「我跟他父子之間的相聚,總時間兩個月,這是一生中跟我父親相聚最久的一段時間,吃飯次數也多,偶爾講講話。」王應文回憶。
父親與朋友的聚會,既使桌上只是簡單小菜、花生米,大家聊天、開懷大笑,王應文在一旁看的是津津有味。因為有共同背景、一起戰鬥,所以他們會講那天怎麼樣、怎麼樣的,可惜王應文因為年紀小,戰場的事總是聽不大懂。
父親沒對他講過什麼英勇戰績,都是後來聽傳令兵、部屬說的,猶記得有人說過:「哎呀,你爸爸勇敢啊、真帶種啊,晚上自己一個人倒頭就睡;不像有的師長,晚上屋頂都要有人站崗保護,他才睡得著。」王應文說起為什麼父親最懂步兵、兵士的心,帶弟兄帶得住,因為他自己就是兵士出生,他知道他們的心理,所以帶得很好。
「父親比較沉默不太講話,但是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可以啦。」王應文說雖然父親十五歲就當兵,教育程度不高,但是他的毛筆字寫得比他還要好。只見父親把報紙在桌上鋪平,就開始揮毫練字;父親酒量是出了名的好,他不喝醉,就一邊揮毫,一邊喝一兩口酒;王應文坐在一旁,看著父親豪邁寫字、喝酒。
閒暇之餘,王生明會打拳術,因為他會國術,也教過王應文一些。這是王應文主動要求要學。因為小孩子都崇拜父母,王應文就跟父親說:「你教我練拳,什麼都行。」父親說:「練拳不是我教你兩下就算的,你要天天練,我教完你這個基礎,你要每天練才行。」王應文說自己沒恆心,沒有一直練,不過至今還記得好幾手拳,都是父親教出來的。
原本上級要給王生明放長假,但是沒多久,他卻急著要回大陳了。因為他是一江山的司令,心繫著要回到職務岡位;他認為有戰爭更要回去,而且要提前回去。王應文記得自己還特地去文具店買信紙、信封,因為要跟父親通信;筆呢,是父親戰鬥英雄受勳時的禮品。那支鋼筆是王應文生平第一支稍微像樣的筆,也是那時開始寫日記,到現在都沒中斷;這日記本到現在還留著,可惜那支筆搬家搬多了,就不曉得到哪去了。在基隆,王應文還特地去理髮,理髮廳名字叫陸海濱,名字還記得相當清楚,彷彿當時就有預感這是跟父親見最後一面了。
王應文(後)與父王生明將軍、母親合影。
黑夜雨不停 揮手含淚別
「這是我這一生最引以為痛,到現在都無法稍微彌補的事,那年我不滿十四歲…。」王應文回憶起那個晚上,父親準備前往大陳,基隆港停著軍艦,臨行前王應文跟著父親上船參觀,結束後下船。「下船一般人就送到船邊嘛,下到船邊已經不錯了,他說到車站去,我說不要啦,我嫌他太嘮叨了。」王應文當時年記小,根本不知道原來父親心知肚明,是最後一次跟兒子見面,此去就不回了。
基隆是有名的雨都,那天一樣也是下雨。父親拿出手帕,要幫王應文遮雨,他綁起四個角,而且四個角還要綁緊一點,才不會被風吹掉。此時,雨越下越大。搭上公車,王應文永遠記得那裡有個圓環,大馬路一轉就可以回學校了,當他偶然一回頭,卻發覺父親還站在原地,高舉著手望著他。晚上天又黑、雨又大,怎麼父親還站在那,王應文趕快衝到車邊,把玻璃窗打開,探出頭去的意思是要跟父親說:「回去啦,還站在那裡幹嘛,回去、回去啦。」那個雨,下得好大啊。「只是他怎麼回去呢,他能多看我一眼、就多看一眼。我要早知道就會講些什麼,可能抱著他就不放了!那會哭得很淒慘的,那是生離死別的一剎那啊!」王應文含淚說著。
1月20日下午,國防部派人到家裡來了 ,對著母親說:「夫人啊,對不起,王司令已經陣亡了。」母親一聽嚎啕大哭,王應文也跟著哭。第二天,蔣經國帶著兩萬塊慰問金加上一紙箱的慰問品致贈王家,那時三天不到就要過年了。
儘管一江山戰役已歷一甲子,但現仍佇立國軍碉堡遺跡,遙望浙海。
重返一江山 一生尋真相
民國44年1月18日,一江山戰役爆發,共軍打著「拿下一江山好過年」的口號。苦守了三天,眼看敵軍就在眼前,王生明已做好準備,他身上帶了四顆手榴彈,向長官報告:「敵人距我現在只有五十公尺,我給自己留了一顆手榴彈,我不會給國家丟臉….」話還沒講完,只聽到轟的兩、三聲就斷訊了,王應文為了這兩、三聲,展開畢生追尋,希望瞭解當年發生的完整經過,並成立「一江山戰役協會」擔任理事長。
民國80年,王應文到了一江山,親身踏上父親生命終點的島嶼。然而戰場痕跡,早已隨時間逐漸抹去,更不用說是父親的遺體。王應文在心裡跟父親說:「爹我來了,我現在希望你顯點靈,讓我帶回你一點骨灰。」
幾十年前的戰地,如今荒涼,路不平,不小心會扭到腳,還會被地上的藤絆住。當年物質缺乏,藤就是繩子,會拿來做戰略物質用。王應文心想既然被絆倒了,索性就用小刀截下來;走到了另一個山頭又被絆了一下,就把它截下來,「它絆到我,就是告訴我要跟我走。」王應文進去指揮所找,找不到東西,想著:「血漬是一定有的,至少有我父親一滴在裡面吧,說不定那一顆就是他。」一個石頭怕不夠,王應文撿了七、八個石頭,多帶幾個相信其中總會有一塊被撿到。
「我就把這個石頭拿一個小小罐子啊,供在我家,始終就放在那邊,以及三、四根藤鞭。」王應文也帶回一把刺刀,不禁想起《赤壁》杜牧的詩:「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王生明將軍率領千餘部屬,堅守岡位壯烈犧牲,死守1.2平方公里的一江山足足三天;換來美國國會迅速批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授權美國總統,用軍力保衛台、澎,並且於民國44年2月,一江山戰役不久後派第七艦隊協助政府將大陳一萬多軍民平安撤退到台灣,「照亮更多人回家的路」王應文說。
父子情 來生再續
那天,父親送王應文下船,叫著他的小名說:「長霖啊,你將來要做什麼啊?」王應文:「爸爸你是英雄,我要跟你一樣當軍人。」他說你不一定要當軍人啦,我說我要報國,父親說:「報國不一定要當軍人啦,做什麼事都可以報國,爸爸當了一輩子軍人了,我倒不見得希望你去當軍人。」可是,王應文認為父親是真正為國捐軀,就覺得他要報仇,而那時的國民政府也確實有反攻大陸計畫。
民國五十二年,國光計畫,王應文在特種部隊第一個簽名,要到泰北滇緬加入突擊隊。遇上一個山東籍司令官,是父親舊識,被他當場阻止,王應文不服氣。司令官說:「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你媽媽知不知道?」王應文說:「我這麼大了還問媽媽嗎?我都已經是軍官少尉了。司令官堅持反對:「你不行報名、不准你去!」最後王應文才不得不打消念頭。
最後一刻,父子分離時,父親忍痛不能講,兒子則是年少懵懂,兩人都有沒說出口的話。王應文相信,他在十四歲當下,與父親四十多年的生命中,抱持的一定也是同樣的缺憾。「我希望來生我還是他的兒子,來生他一定要做我父親;希望再延續父子情,有一段完好關係,當父親老時,我的兒孫來孝敬他,我希望能夠這樣。」年近八十的王應文紅著眼眶說。
────────END────────
人物簡介:
王應文,1941年生於湖南長沙,祖籍湖南祁陽,父親為一江山地區司令王生明,王應文是其唯一的兒子。當年只有14歲的王應文,仔細算算與父親相聚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兩個月。現為一江山協會理事長。
王生明(1910年3月25日-1955年1月20日),字至誠,祖籍湖南祁陽,胡宗南部屬,中華民國陸軍少將(追晉),參與過北伐、抗戰、戡亂等大大小小戰役。1955年1月18日,一江山戰役爆發,王生明率領守軍奮勇抵抗共軍3天,最後引爆手榴彈為國殉職。為紀念烈士為國捐軀,許多地方都可見其名,例如台北士林的「至誠路」,以王生明的字為名,松山區有「生明里」,高雄市鳳山區也有「王生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