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母親勇破窠臼─躍入美好人生
家族遷臺路線:四川重慶→台灣
保守的四、五零年代,年僅二十初頭的大家閨秀孫詠桂,不甘屈於道德窠臼、家訓教條,為了忠於自我,不惜引起拔槍對峙的搶人大戰、舉辦村裡首場拋頭露面的西式婚禮、女扮男裝赴酒店捍衛婚姻。即便起爭端引側目,秦岷英的母親仍奮力一躍,完美落地於一心嚮往的烏托邦,走過精采不凡的人生。
秦岷英母親孫詠桂在保守年代,勇於追求幸福,開啟不凡旅程。
父母的際遇與相遇
15歲當上小學校長、19歲就成為縣長,聽完秦岷英父親秦致良的經歷採訪團隊各個目瞪口呆,秦岷英:「小時候聽我媽媽講爸爸的事情,都覺得他在胡說,直到上次回四川聽親戚朋友談起才相信。」我們試著將思維穿越時空,秦致良是四川重慶酆都人,早年環境窮困加上戰爭不斷,人民教育水準普遍低落,只要教育程度稍微高一些,往往受拔擢成為社會賢達,父親讀到四川川大因此年紀輕輕就有能為社會奉獻的機會,但這在現代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1944年,國民政府鑑於湘桂戰事危急,採行美國顧問魏德邁的整軍計劃,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政府號召知識青年,踴躍從軍,提高軍隊素質。父親的愛國血液沸騰著,20歲赴嘉陵江邊的羅漢寺響應號召,投筆從戎,編入蔣經國直屬204部隊。當時國民政府境遇兩頭燒,處在一邊抗日一邊剿匪的難關,父親進入軍隊後受重用奉令剿匪,秦岷英認為雖然當時名為剿匪,實際上是招安,勸說在地武裝份子一同抗日。招安工作到成都認識了秦岷英的母親,母親為大戶人家小姐,愛上了英勇愛國的父親,當招安工作結束部隊即將離開,母親一心想隨父親遠走。
搶人大戰與第一場西式婚禮
母親新潮的西式新娘裝扮,當時許多人爬上圍牆,只為一睹新娘風采。
叛逆的母親執意跟隨父親離去,母親的家人極力反對,秦岷英:「就變成我爸爸要搶我媽媽,要把她帶走,據成都堂弟說雙方還有拔槍對峙。」氣氛一度劍拔弩張,但由於家人對母親的疼愛,拗不過母親的決心才答應這樁婚事。在當時保守的年代,結婚時新娘必須穿大紅袍子蓋上大紅頭巾,母親打破傳統,穿上新式婚袍,白頭紗垂至肩後,露出清秀臉龐,引起轟動,婚禮舉行時非常多人爬上圍牆觀看,只為一睹前衛的新娘。
父母結婚後,父親因為必須跟著軍隊移動鮮少在家,母親在婆家待不住,獨自到大城市找父親。1949年間,母親和幾個好朋友心血來潮想到光復後的台灣看看,一行人搭輪船到台灣遊玩,沒想到當時戰況對國民政府已非常不利,各種撤退政策陸續頒佈,母親與一幫好姊妹一到台灣就無法再回大陸了。父親知道母親回不來後,跟著最後一批軍隊在1949年底撤退到台灣,很快打聽到母親下落,倆夫妻順利團聚,最終落腳在高雄。
出淤泥而不染,剛烈清廉兼併的母親
時代滾滾洪流捲起淤泥汙沙,無論是大環境清貧、政治上的紛亂,種種因戰後瓦解的社會秩序,試圖從縫隙中侵略人們內心的道德標準,母親在層層考驗下擊退誘惑,出淤泥而不染。父親在黨內從事選務工作,一位候選人送來一盒餅乾輕輕放在桌上,母親順手拿起搖了搖,便奮力地將餅乾盒往門外扔,大聲喝斥:「我們再怎麼窮也不會拿這種錢,我們信主的人是不拿錢的!」餅乾盒落地後掉出一疊鈔票,當事人尷尬的連忙道歉離開。
母親剛毅強烈的性格也表現在婚姻上,一次朋友匆匆告知父親在酒家,母親知道後相當憤怒,當時一般女性無法隨意獨自進出酒店,母親便把自己打扮成男士,帶著軍帽進酒店找父親,一見父親就是一陣扭打隔天還上報紙。面對大環境的惡習母親雖強悍但心中仍有柔軟、富俠義心腸的一面,母親看見弱勢家庭,無論是否同鄉是否熟識,都會盡力給予幫助、捐贈物資,樂善好施的個性也使母親擁有好人緣。
身為台語很溜的四川籍二代
全家福照,父親─秦致良(中右)、母親─孫詠桂(中左)是秦岷英最溫暖的避風港。
父母倆人原先住在眷村內,因為街坊鄰居關係太過緊密,母親在生下大哥後決定搬離沒有隱私形同透明般的眷村生活,進入一個充斥本省閩南人的區域安頓下來。母親海派性格與街坊鄰居關係良好,即便如此,母親還是不太會說閩南語,大約只聽得懂三成,多數時候還是用四川話溝通。家裡飲食習慣沿襲四川風味,尤其父親嗜辣,即便沒有菜,只需一碗飯兩匙辣椒,和著就吃得津津有味。家中男丁多,除了父親外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男孩食量大糧食消耗快,米飯不夠一家七口果腹,秦岷英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都要幫忙桿麵團做包子、麵食。
「(台語)林投、載斗、目蝨、蟑螂、蟑螂無味……」放學後到晚餐前是街坊孩子們的遊戲時光,三五成群齊聲唸著閩南俚語,玩起抓小手遊戲,秦岷英小時候就是這樣跟著本省人鄰居玩在一塊,所以從小閩南語就非常的溜。秦岷英與哥哥弟弟們鬥嘴也是用閩南語,一次母親邀朋友到家裡作客,孩子們在家玩鬧,用閩南語說話,客人誤以為是鄰居孩子,忍不住到廚房找秦媽媽說:「秦太太呀,你怎麼讓鄰居孩子在你家客廳跑來跑去?」媽媽到客廳確認後說:「這些都我家孩子呀!」秦岷英忍不住笑說自己閩南語溜到不像外省人,也因為熟絡外省人說話的用詞也諳閩南語,因此時常是外省、本省同學間的翻譯。孩子們知道父母不諳閩南語,因此只要吵架或是有秘密不想讓父母知道,都用閩南語講;有趣的是,母親終究找得到辦法「對付」孩子,母親知道孩子們的詭計,在聽不懂台語的情況下,就以孩子們說話的音調判斷是不是在說髒話,孩子們的音調一高,母親就會認為他們是在講髒話而招來一陣追逐打罵。
母親的嚴厲,父親的寬厚
秦岷英家教甚嚴,母親即便思想新潮,在終身大事、攸關權益之事總跳脫傳統規範,但立身、處世態度及家教禮儀皆十分傳統,尤其對女孩子特別嚴厲,秦岷英:「只要有高官或不太熟識的客人來家裡拜訪,我跟我妹一定要迴避,因為母親認為大家閨秀不可輕易拋頭露面,要待在內室。」母親對儀態也相當要求,起、坐、站、臥都要合乎禮,他記得青春期時流行嬉皮,有次他穿了件牛仔褲,隨興的靠牆坐在地上模仿嬉皮,母親見狀大罵:「不像話啊妳!」秦岷英就挨打半天。小時候對媽媽嚴厲的管教有時覺得不服氣,但年紀增長後認為這些教導是有道理的。
父親在家的角色與母親相反,母親管教孩子,父親疼愛孩子捨不得孩子被打。秦岷英記得有次做錯事惹母親不高興,母親拿起棍子要教訓他,他一溜煙的往外跑給母親追,秦岷英一回頭,母親怒氣衝天的窮追不捨,無計可施只好跳到別人家屋頂上躲起來,等到天黑爸爸回家才趕緊跟著爸爸屁股後面進家門,母親氣憤難消一定要打到他,父親就圍著秦岷英,讓自己的背面向母親的棍子挨打,父親就像大山一樣,永遠給秦岷英最大的保護。父親的溫柔寬厚也像一道防護罩,看顧國家的莘莘學子,在一次街上的抗議活動,幾位三信高職的學生涉入其中,有人託父親幫忙,父親二話不說用盡各種管道要把孩子保出來,秦岷英:「我父親認為他們只是孩子,根本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時三信高職的校長對秦岷英大力讚賞:「你的父親是個好人。」
父母返鄉─四川親戚熱情以待
談起思鄉情緒,秦岷英說父親一直很想回四川探親,而母親因為個性外向適應力強,因此比較感覺不出母親的鄉愁,秦岷英:「像當初我們家經濟比較好一點時,母親想要買房子,因為在台灣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家,時常要被房東趕來趕去,但父親就會說幹嘛在台灣買房子?回去大陸再買。」在大陸文革後期,兩岸關係還未解凍,父親輾轉從美國寄了張照片回四川,不慎被中共當局抓到,四川家人因此被大陸政府盯上,並要求一家人不得從事國家相關工作。開放探親後,父親一開始礙於自己的工作性質不敢回四川,擔心連累家人,直到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一次小中風後,母親鼓勵父親返鄉探親,父親這才跟著母親、秦岷英大哥返鄉。
回到四川,家鄉人熱烈歡迎,由於父親小中風不良於行,四川家人還弄了一頂滑桿〈兩人抬的小座椅〉扛著父親到處行動。父母回四川老家祭拜祖墳,與老家人吃飯敘舊,餐敘時父母親致詞,當地政府還錄了視頻留念,相當重視家人返鄉。回台灣後,秦岷英能感覺到父母得償宿願,滿足心安,大哥也持續與四川親戚密切保持聯繫,家人也陸續寄旅費回四川,供四川親戚來台灣探視。秦岷英起初認為自己在台灣出生、生活,與四川親戚相當疏離,對於返鄉非常被動,而後父母、大哥相繼過世,台灣這邊的家族與四川親戚因而斷了聯繫。直到2015年四川親戚到台灣旅遊,並試圖聯絡秦岷英一家人,透過大嫂聯絡上台北的小弟與秦岷英,兩邊再度聯絡上。四川親戚說四川的長輩逐漸凋零與逝世,三叔公在過世前還惦記著台灣這邊的家人,希望能再見上一面,秦岷英感到四川親人對家族的重視,因此約定好要到四川去拜訪。
秦岷英回四川老家後的身分認同與心態轉變
秦岷英母親生前只穿著旗袍,隨著年齡、身形的轉變訂製不同款式,旗袍乘載母親的人生。
這一次的探訪,遙遠的四川老家、模糊的身份認同,在秦岷英心中漸漸由晦暗轉為清晰。2018年8月份,秦岷英家族一同到四川老家拜訪,受到老家人熱烈歡迎,也與親戚們逐漸熟絡,在餐敘上,四川親戚還特地播放當時父母返鄉在餐敘上致詞的影像,當時父母親已經過世好些年,秦岷英看著視頻有說不出的感慨與感動。回台灣後秦岷英對於身份認同有了新的感悟,秦岷英認為自己一個外省小孩在台灣出生,從小受閩南文化薰陶,因此在身份認同上始終較為模糊,又加上過去台灣環境的紛擾與政治紛亂,讓他放棄追尋自我身份定位;但是經過返鄉探親的深刻旅程後,秦岷英有了「根」的感覺,並體悟傳承的重要性,更清楚對下一代的責任。
秦岷英看父母在大時代的飄盪,認為那個時代的人們多在時代滾動下做改變:「像我媽就敢做改變,跑來台灣看看,雖然回不去了,但也是另一番天地 。」無論是母親的新潮、堅毅改變了他的人生,或是父親決定從軍報國,改變人生風景,秦岷英認為跟著時代變動是必要的,當歷史翻頁時,才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