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水墨之父—革畫筆的命、革自己的命
遷臺路線:安徽→河南→湖北襄陽→四川→湖南祈陽→江西→湖南長沙→湖北武漢→南京→廣州→台灣
載譽國際的劉國松是作品被全世界最多美術館收藏的華人畫家,這位一生都在進行繪畫媒材革命的藝術巨匠,幾乎讓人忘記,是一個因戰亂而失怙離母的流亡學生。1949年的水彩〈媽媽,您在哪裡?〉,畫中孩子的眼神,充滿難以言喻的憂傷,正是苦難童年的寫照。從孤身浪跡天涯的苦兒到水墨界傳奇,他一路革筆的命、革繪畫的命、更革自己的命……
父戰死沙場 成為遺族
劉國松,1932年生,祖籍山東青州。父親劉仲起參與國民革命軍北伐升為營長,軍隊駐紮在北平通州(即今通縣)時,連部設在一座大戶人家的院子裡,因此結識這戶人家的千金劉敏玲(後改名為梅敏玲),兩人結婚後,劉敏玲開始跟著劉仲起四處移防,在安徽時生下劉國松。劉國松和母親隨父親的移防四處遷徙,父親前往沙場,母子倆就在軍隊留守處待著,等待父親歸來。戰場是道生死關,一前去就必須將命交付於天,只要父親一赴沙場,母親總是煎熬的在留守處盼著父親能平安回來。一次,父親到上海打保衛戰,母親帶著年幼的劉國松先行到湖北襄陽樊城等著,一見父親,父親左耳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裂成兩片,父親雖將傷勢輕描淡寫,但母親見了痛在心頭。不久日軍攻打武漢,父親為了保衛大武漢戰死沙場,母子倆這回真的和父親永別了。
母子倆頓時失去依靠成了遺族,只能跟隨軍隊以及留守處的軍眷四處流亡,過了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留守處的眷屬,知識水準普遍不高,母親是出身大戶人家的閨秀又能識字,無形中遭到排擠;而劉國松每晚看見別戶人家團聚的樣子不禁感到失落:「父親已經不在了,看到別的小孩跟父親團聚,那個時候都滿羨慕的。」
遭日軍俘虜 機智脫逃
流亡的日子,軍眷們無餘裕負擔市中心昂貴的住宿費用,因此留守處移到鄉下和農夫借住空房間,清貧度日。劉國松回憶在湖南祈陽鄉下就讀保甲國民學校,課桌椅擺在祠堂裡刻苦就學的往事:「那簡直不像學校,我們就是在祠堂裡擺幾張桌子,老師只有兩、三個,一個老師帶兩個班學生,一年級上課時,二年級就作習作,這樣輪流上課,非常的不正式。」母親認為這樣受教育不是辦法,聽聞縣裡有座專門做軍用品的被服廠,被服廠附設的子弟小學師資優良,母親為了讓劉國松受好的教育而到被服廠工作,劉國松因此得以進入子弟小學讀書。
母親工作非常忙碌,年幼的妹妹還未到就學年齡,只能每天跟著母親到工廠,在一旁兜圈玩耍,一不注意妹妹生病了,母親忙得沒有發現,妹妹因而病情加重。一日母親抱著妹妹跑到學校找劉國松,劉國松出教室後看見母親焦急又無助地坐在地上,一上前看,妹妹慘白的躺在母親懷裡,像是金魚離水求活般大口大口的呼吸,學校醫務室的醫生趕緊給妹妹吃藥,妹妹仍然氣絕身亡,母親遭受巨大打擊,因而辭掉工廠工作,回鄉下療傷,劉國松則繼續待在子弟小學讀到五年級。
妹妹過世後,劉國松成長了許多,變得更加獨立自主,用功念書不讓母親操心。劉國松也把跟著母親流亡逃難的苦日子寫成一篇名為〈流亡五年〉的文章,深獲老師激賞,便將它投稿至當地《梧溪日報》發表。留守處一同逃難的夥伴們,讀了這篇文章都感同身受,淚流不止。
五年級暑假,戰況受到逆轉,日軍第三次長沙會戰告捷,國軍敗退,日軍趁勢一路攻打至湘桂鐵路,母親帶著劉國松坐船渡湘江到道縣一路逃亡;不幸地,道縣還是失守,日軍一路追殺國軍到鄉下地區。當時逃難,婦女們都會將值錢的首飾錢財繫在腰帶上以利奔跑逃亡,殘暴的日軍一見婦女便奮力扯下腰帶洗劫錢財,母子倆逃不過暴虐的對待,母親遭劫,劉國松被日軍俘虜。日軍命令劉國松將兩袋防空袋扛在肩上跟著隊伍向前走,母親為了保護劉國松不被日軍帶走死命的抱住劉國松,日本軍人見狀氣急敗壞的用槍托重擊母親,母親昏厥在地,劉國松無反抗之力只能跟著日軍前進。
劉國松(中)與母親及妹妹攝於1946年
劉國松持續跟著日軍部隊行進,半路上日軍再俘虜一位農夫,原本放在劉國松肩上的防空袋重新落在農人肩上,沒有包袱後劉國松有了逃跑的機會,靜靜的走在隊伍最後,悄悄察看周圍環境找尋掩護。當時八月,田裡種了一排排甘蔗,每排之間都有水溝供排水灌溉使用,這片地利像是老天厚愛眷顧,劉國松賭上性命也要抓住一絲能再回到母親身邊的機會。劉國松開始慢慢的拖著走,越走越慢,離隊伍有幾個人的距離後趁日軍不注意一溜煙的鑽到甘蔗田的排水溝,將身子壓到最低,摒住呼吸躲藏。日本兵聽見田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朝田裡開了兩槍,所幸沒打中劉國松。劉國松小心躲藏,靜待隊伍走遠後便順著水溝一路匍匐到田埂上,回頭望已不見日軍身影,立刻以最快速度跑回原先落腳處,遠遠見母親還坐在地上哭泣,劉國松走近,母親一抬頭見劉國松哭得更是聲嘶力竭,母子倆抱頭痛哭,釋放劫後餘生的恐懼。
繪畫啟蒙
小學四年級時,劉國松畫了張電影明星的鉛筆畫,被老師拿到六年級去當範本,老師還對著高年級學生說:「四年級都能畫成這樣了,你們六年級還畫這樣。」這讓劉國松的藝術細胞開始萌芽。之後抗戰勝利,劉國松到了武昌唸初中,每天上學都會經過一間裱畫店,深深被店內優美畫作吸引,每天放學劉國松都會特地到裱畫店欣賞畫作。裱畫店老闆張先生見劉國松天天來看畫,便問劉國松會不會畫畫,劉國松和老闆說自己喜歡畫畫但不會畫畫,老闆好心要替劉國松介紹美術老師,但劉國松礙於家境貧困付不起學畫費用,因此婉拒老闆好意。
劉國松仍是每日到店裡看畫,張先生就把裱畫裁下來的一疊紙連同兩隻舊毛筆送給劉國松,張先生熱心為劉國松示範畫畫技巧,成為劉國松水墨畫的啟蒙老師。此後,劉國松幾乎成天沉浸於水墨畫的練習中,張先生又送一本上海印刷的「珂羅版」中國古畫畫冊給他,劉國松依樣臨摹,將畫好的作品拿去請教張先生,張先生將好的作品留下,不好的則一一指出其中的缺點,劉國松就此展開初步的美術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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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古畫新生命的珂羅版印刷 珂羅版是德國慕尼黑的攝影師海爾拔脫於1869年發明,清光緒初年由日本傳入中國,大量使用於中國古典名畫複製,因具獨特藝術價值,至今仍是書家爭購之品。1876年,上海有正書局首先採用此項技術印刷紙製品,此後,珂羅版技術在印製手稿和書畫作品方面,逐漸顯示出特殊藝術魅力。當年還是中學生的劉國松,從裱畫店張先生那裡獲贈以珂羅版印刷的畫冊,努力臨帖習作,徜徉在中國水墨畫境裡。 |
就讀南京遺族學校與流亡
由於生活清苦,繼父與母親希望劉國松初中畢業後放棄學業去賺錢維持生活,好學的劉國松十分苦惱。一次機緣,劉國松經常打球的球場佈告欄貼了張「南京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的招生訊息,一切公費,劉國松便開心的拿著赴軍令到教育廳報名。但由於湖北教育廳只能接受湖北子弟報名,劉國松因而寫信給南京學校,南京校方請劉國松到南京赴考,母親看劉國松對學習如此堅決,便把家裡能夠拿出來的錢全拿出來,買一張從武漢到南京的單程船票,劉國松從此展開了南京國民遺族學校的教育歷程。
在南京遺族學校裡,劉國松的美術成績是最好的,他的國畫作品還由學校裝裱後,掛在校長室與校董室供人參觀,此時,劉國松已經暗下決心,未來將走美術創作的路子。學校伙食特別好,雖然剛抗日戰爭勝利,民生蕭條貧窮,但南京遺族學校創辦人蔣宋美齡向世界各國募捐,募得不錯的成果。當時學生吃飯六人一桌,還有兩葷兩素一湯的菜餚可飽足,甚至募款至荷蘭時,荷蘭還贈送學校一座乳牛場,正值青春期發育的劉國松在學校待了一年半,一下子長高了,回到武昌探望媽媽時,媽媽還嚇了一大跳說:「怎麼一下變成大人了!」
劉國松(中)與遺族學校同學合影
1949年劉國松返家探望母親前,國共內戰戰況已相當危急,徐蚌會戰國軍大敗,學校緊急從南京遷到廣州,劉國松因此決定回南京和同學一起前往廣州。臨行前,母親將一個紀念抗戰勝利的戒指送他,上面刻有中、美、英、蘇四國的國旗,母子似乎都有預感,此次的別離將是一次長時間的分離。
從南京到廣州的旅程險象環生,逃難與撤退人潮淹沒車站,為了搶搭火車都把槍亮了出來。火車上塞滿人,再也沒有空間可站立,上不了火車的人就從窗口爬上車頂趴在火車頂上,結果山洞狹小低矮,火車一過把車頂上的人都削下來了,許多人就這樣活活的被刮死。到了廣州一行人跟著學校在佛山夏教鄉暫居,隨後來到台灣。
成為藝術系學生
1949年八月,劉國松隨著遺族學校來到台灣,大家暫時寄宿在台北市大橋國民學校的教室裡,由於沒有床舖,只得鋪著稻草而眠。半年多的流浪生活,使得大家嘴饞到無法忍耐的程度,為了吃大肉麵,大家商量典當劉國松母親給他的戒指,為了解饞,眾人甚至趁朋友不在,殺了李傳義心愛的小狗來吃。半年後,劉國松被分發到台灣省立師範學院附中(今師大附中)就讀高中,由於學生數量過多,校舍數量不敷使用,遺族學校學生分為上、下午班上課,寄住在學校體育館的籃球場內,只要睜開眼就可以去上課。
到台灣之後需要身分證,身分證上必須有父母親的名字,但是學校來不及逐一調查,因此戶長名統寫上蔣中正,這也讓遺族學校孩子們常意外地受「敬重」。劉國松舉例,高二時老師帶學生們到基隆化工廠參觀,由於基隆濕冷多雨,校方發了軍用雨衣給學生們穿上;當時迎面走來一位憲兵,憲兵一看劉國松不像軍人卻穿軍用雨衣,於是要求盤查身份,要劉國松拿出軍人證,劉國松只拿出身分證,軍人一看父親是蔣中正嚇了一大跳,踢了兩下軍靴給劉國松一個大敬禮,趕緊說對不起,就慌張走掉了,劉國松想起當時場景,仍是止不住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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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族學校 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創辦於1928年,專門收容北伐戰爭中陣亡將士子女和辛亥革命中壯烈犧牲的烈士後代,由國家統一培養教育,簡稱遺族學校。1949年,隨著國共內戰失利,學校遷往臺灣。 |
劉國松數學成績不錯,高二時成為數理班的學生,相對於突出的數學能力,劉國松的記憶力卻特別差,國文課時,其他同學很快就可以背誦《古文觀止》,他老是背不來,最後只得央求老師,以別人背一課課文,他寫一篇作文來相抵。劉國松文章寫得好,時而白話文,時而文言文,老師發現劉國松的文采,鼓勵他報考台灣大學中文系。這段時間,文學幾乎成為劉國松抒發情感的最佳利器,他的新詩〈哥兒們〉在《自由中國》月刊發表。就讀大學時短篇小說〈劫後餘溫〉也被刊載在《中學生》雜誌上。
在美術方面,劉國松反而沒有什麼特別的管道能夠發揮,但劉國松依然持續練習水彩畫。一天晚上晚自習結束,特別想念媽媽,劉國松隻身和同學來台,在與母親通過兩次信後就斷了聯繫,劉國松想起媽媽的溫柔難受的不得了,就跑到到田埂上哭,因此也畫下了一幅孩子哭泣的水彩畫,名為〈媽媽,您在哪裡?〉畫完後同學非常喜歡,就被同學拿走了,劉國松的作品當時總是恣意的供同學拿去珍藏。直到1990年劉國松已成為畫家,台北市立美術館替劉國松舉辦個展時,一位同是附中遺族的同學前來觀展,和劉國松說:「我還留著你高一時的畫作。」隔天,同學特地將畫作拿給劉國松,是幅以明信片紙畫的水彩畫,劉國松一看眼淚就流了下來。
〈媽媽,您在哪裡?〉,劉國松,1949。
1951年,他以同等學力,進入夢寐以求的藝術系就讀,那是當時唯一的大學藝術科系-台灣師範學院藝術系。劉國松在入學考試的七個志願欄中都填了藝術系,進入師院藝術系後終於滿足可以「理所當然地畫畫」的童年願望。
藝術成就與返鄉
充滿年輕朝氣的大學校園,深深吸引從貧困、動亂中出來的年輕人。生性活潑的劉國松,首先加入學校的「老母雞」籃球隊,以靈活的身手,在球場上贏得男女同學的注目,活像個體育系的學生。導師朱德群先生對劉國松始終相當關懷,只是劉國松當時的心思完全不在課業上,成天泡在球場,朱老師覺得頗為可惜,心裡想著得找機會點醒這迷失的孩子。一日下午,一場籃球賽,朱老師親自到球場盯著劉國松的表現,最後劉國松輸了球賽,朱老師特意走到劉國松旁邊幽幽的說了句:「也不過如此而已!」這句話給了自傲自滿的劉國松一記當頭棒喝,劉國松徹夜難眠,不斷反省,劉國松:「既然我想當畫家,我也已經到師院藝術系就讀了,為什麼不好好用功?」劉國松決定將心思重新投入藝術的學習之中。大學一年級暑假劉國松把自己關在畫室勤練素描,也時常到外頭寫生,以不同方式精進繪畫技巧。一個暑假過去劉國松脫胎換骨,朱老師看見劉國松的作品驚艷不已的說:「哇!怎麼進步這麼多,和以前都不一樣了!」朱老師相當欣慰,也知道劉國松經濟狀況不好,因此犒賞劉國松一箱畫具齊全的油畫箱,劉國松至今對朱老師仍感激不盡。
1955年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後,隔年創立五月畫會,發起現代藝術運動,主張全盤西化。之後深感一味追隨模仿西洋現代藝術思潮與流行畫風之不當,更對發展與宣揚民族傳統文化產生了強烈的使命感,開始倡導「中國畫的現代化」,1962年提出了「模仿新的,不能代替模仿舊的;抄襲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襲中國的」的鮮明主張。劉國松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專注於現代水墨的探索與實驗。他的藝術之途曲折、精彩、傳奇,終身以建立一個既中國又現代的水墨畫新傳統為己任,先後發明了抽筋剝皮皴,拓墨法和漬墨法,同時創造了狂草抽象系列、太空系列、水拓系列、九寨溝系列和西藏組曲系列等個人獨特畫風震撼世界畫壇。
劉國松致力於繪畫媒材探索,發展出獨特的風格語彙
為推動現代水墨,劉國松一生如傳教士般於中、港、台及世界各地奔波不懈,傳播宣揚現代水墨藝術的實踐與理念。近期所積極巡迴推展其發起的「白線的張力」現代水墨主題展,則又是新一波創作實踐理念的進一步宣揚。集結中港台有志一同的水墨創作者,在台灣、在大陸、在歐美舉辦展覽,探討的主題明確,持續為推動現代水墨的向前發展而努力,參與者無不感受到這位不悔鬥士的昂揚鬥志,被譽為「現代水墨之父」。現在年逾八十本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之時,猶不忘初衷,僕僕風塵不懈於途,依然雄心壯志帶領後進向前行。
劉國松不忘家鄉青州,回到青州舉辦展覽,以其豐厚的作品回饋家鄉父老。青州市博物館還為展覽出版《情繫故里劉國松•八十回眸》圖書,收錄劉國松各時期作品110餘幅。他一共捐贈81幅畫作給山東博物館,其中一幅〈媽媽,您在哪裡?〉是他來台初期思念母親之作。1983年,在兩岸猶處於對峙的年代,劉國松率先受邀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個展,他的現代水墨帶給大陸畫壇強烈衝擊。劉國松並前往西藏、九寨溝等地,創作出一系列畫作,也成為港台同輩中最早耕耘大陸的藝術家。
1983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之後,劉國松曾數度前往山東青州尋根,但故鄉早已人事全非,記憶中的老家也片瓦不存,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人仍記得劉國松父親外號叫「劉小生」。老人家帶著劉國松走到劉家坐落處附近的一棵槐樹,「我在那裡照了一張相,總算覺得自己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