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國產凌凌漆

05月 17, 2022 人物故事:杜成山

民國58年(1969年),杜成山第一次外派韓國。

 

文|盧國榮

遷臺路線:山東青島—海南島—金門—臺灣—韓國(外派)

 

初見杜睿展,是他以遷臺二代的身分,前來掃描圖授父親杜成山的老照片和文獻。整桌滿滿的黑白照片裡,杜成山的行頭幾乎是清一色墨鏡、西裝、風衣、紳士帽,不是出沒在戒備森嚴的軍營裡,手拿相機彷彿要竊取機密,便是戴上文質彬彬的黑框眼鏡,偽裝易容出入大使館。神祕帥勁堪比007電影的詹姆士龐德,年輕時顏值更直追港星古天樂;讓在場負責典藏文物的女同事個個心頭小鹿亂撞,驚呼連連。杜睿展言談間講到父親,聲音就不自覺地飆高八度,神情略顯激動,經過一番深入了解,得知他在父親過世後11年,才心血來潮地整理遺物,陸續透過社群分享爸爸身為情報員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

 

杜成山外派韓國的護照。

 

情報員?聽風者?

 

杜睿展的父親杜成山,曾使用過杜成山、杜占鰲、杜志強仨名字,任職於國防部電訊發展室(簡稱電展室)。電展室位址在新店清風園,屬監聽單位,工作內容為無線電通信破譯,統稱情報員,精確來說更像是聽風者。護照上的工作用假名是杜志強,偽造身分是經濟部官員,派駐韓國從事情報工作。電展室在臺、韓、越、泰等地設立監聽站,目的是監聽和破譯共軍的通信。韓國監聽站距離北京最近,尤其重要,主要攔截、破譯北京收發的通訊。杜睿展解釋,國軍電展室戰力強大到什麼程度?「如果中共武力犯臺,比雷達和人造衛星還早知道的單位,就是電展室。」共軍為躲避電展室的偵測,刻意把軍事單位和通信單位分開,仍被電展室破解,其戰力之強可見一斑。

 

從事情報工作之危險性非同小可。最危險是,空投到敵後執行任務,有去無回,落得被共軍俘虜的下場;次危險是,外派中南半島,到南越、泰國等地直接面對共黨游擊隊的突擊。杜睿展說,「電展室曾在南越被越共突襲,負責保護的南越特戰排陣亡半數,電展室同仁死傷不明。」只是,情報工作既然那麼危險,杜成山的任務需要相當低調,為何穿著卻如此高調?杜睿展笑著推測說,爸爸應該因為不是深入內地,所以相對安全。

 

左圖:杜睿展推測,招牌掩人耳目,名為「氣候研究所」,實為電展室駐韓監聽單位。右上:經常出入駐韓大使館,傳遞訊息。右下:參觀冷戰時期的象徵,韓國板門店。

 

「外派駐韓是他人生最精華、最發光發熱的時刻,」杜睿展說,父親當時除了本薪,還有一個月兩三千塊的美金津貼,因此在臺灣能買房子、讓家人生活無虞。而杜成山駐韓期間住的是兩人一棟的美軍宿舍,「可見聯軍對電展室的重視」杜睿展說。然而,父親長期外派,兩、三年才返臺一次,也讓當時年幼的杜睿展好幾次隨媽媽去機場接機,居然完全認不出眼前這位陌生男子就是自己的父親,還得要媽媽提醒,才糊里糊塗地跟著鬼叫爸爸一通。

 

杜成山派駐韓國時所住的美軍宿舍,樣式與陽明山的美軍宿舍十分類似。

 

幾年後,這位爸爸調回臺灣,又不像其他軍人需要到處去輪調,反而是每天騎著腳踏車悠哉去新店某單位上下班,有次帶小杜睿展到單位去,「還讓我摸一下門口軍人的配槍。」翻開杜成山在電展室工作的舊照,閱讀書報、打撞球、養狗等多張擺拍,顯示杜成山本人相當熱愛拍照、記錄生活,在風險性高的情報員工作之餘,猶留有一絲閒適和愜意。

 

民國50年代的電展室生活(位於新店)。上圖:杜睿展想像:「看我爸打撞球那架勢,要挑桿挑贏應該蠻難的。」左下:於電展室養狗。右下:閒暇時翻閱書報。

 

接二連三地獻寶,杜睿展小心翼翼拿出父親的遺物,一只木製的盒子。「我爸絕口不提電展室內部的事情,那是機密,要帶進棺材裡的,唯一比較曝光的地方是在家裡練習摩斯密碼機。」年幼的杜睿展經常看到父親在家練習不時更換的摩斯密碼,手拿紙筆,邊打邊抄。他講解的同時,手指頭也模仿著父親當年的動作,頓時,四週安靜得只剩敲擊密碼機的聲音,噠噠噠噠噠,不知名的浮游音波飄盪在空間裡。我們看得出神,彷彿體會到那時的小杜睿展看待父親的心情,「知道我爸是情報員,覺得滿神祕、滿了不起的。」

 

左上:杜成山在韓國的射擊成績,寄回家中向兒子炫耀。左下:摩斯密碼機。右圖:士官兵役年資。

 

我爸跟共產黨打了一輩子的仗

 

杜成山從事情報工作前,曾經參與過青島保安隊、海南島打土共、八二三砲戰等戰役,場場硬戰。杜成山自幼在山東青島長大,曾跟弟弟杜成文躲在門後,親眼目睹日本人占領青島。經歷日本統治時期,當地的抗日游擊隊叫青島保安隊(簡稱青保),「青保隊長叫高芳先,他兒子很有名,就是曾擔任國防部長的高華柱」杜睿展說,當時,青保剛好在招人,一天兩小時,又有薪水可領,杜成山加入後就邊讀書、邊打工、邊練國術,「所以我爸會些拳腳。」

 

後來國共內戰如火如荼,山東省只剩青島一個孤島,國軍欺騙士兵說,部隊要轉進,四天後回來。此即歷史上著名的青島大撤退。部隊全數撤離,杜成山根本來不及跟弟弟杜成文道別。青島大撤退後,杜成山加入海南島保衛戰,與當地土共作戰。杜睿展轉述父親的回憶說,土共雖戰力不強,卻也挖陷阱、整國軍,「爸爸的同僚就有人掉進陷阱被穿刺而亡,軍隊還謠傳當地有野人、食人族。」

 

從機槍手一路升到下士、中士、上士,杜成山還參加了八二三砲戰,歷經兩次生死關頭。一次是觀測所被共軍砲火直接命中,掩體裂開,人當場震暈,部隊派人去收屍的當口,杜成山突然醒轉。「鬧笑話說,杜成山不是陣亡了?我沒死,我還活著啊!」另一次則是砲彈打進掩體的門口,正好落在杜成山的腳邊,砲彈沒爆,引信剛好歪一邊,「真邪,那一爆就沒了。」杜睿展說得活靈活現,彷彿自己親眼目睹。

 

誰敢狂操蔣家金孫?

 

「化成灰我都認得你」是杜成山的老戰友給他的評價,代表他是魔鬼班長等級,帶兵夠硬、夠機車。話說當年蔣家金孫蔣孝勇,剛好在杜成山擔任上士班長的部隊裡服役,他向蔣孝勇表明該有的訓練都會有,沒有任何福利,命令蔣孝勇挖散兵坑,一個不夠,就挖兩個,讓蔣孝勇恨得牙癢癢的。遇到生命中第一個會扮黑臉的人物,蔣孝勇回家自然唉唉叫,爸爸蔣經國不理,爺爺蔣介石也不鳥,「一輩子嬌生慣養,兩蔣聽到有人扮黑臉,反而高興,趁機會好好操一下。」蔣孝勇碰了釘子,只好找上王牌中的王牌,宋美齡。讀過民國史就知道,兩蔣一碰上宋美齡,只有舉白旗投降的份。奶奶畢竟是疼孫子的,馬上吩咐座車去把金孫接出營區,蔣孝勇從此一去不回頭。「所以我爸曾經對蔣家人威權過。」提起這段「霸凌」蔣家的軼事,杜睿展藏不住地賊笑,充滿對父親的讚許和推崇。

 

左圖:杜成山。右圖:杜成文。

 

哥哥你把我帶走

 

民國73年(1984年)杜成山退役以後,才透過香港關係,間接與大陸取得聯繫。民國77年(1988年),相隔近40年才重回山東青島探親,一踏進弟弟杜成文的家門,應門的是杜成文的女兒,也就是杜睿展的大堂姊,「她一看到我爸第一眼就開始痛哭流涕,那個哭,千言萬語啊!」但沒料到,相隔將近40年不見的兄弟,相見第一天卻無法相認,原來是文革已把杜成文逼到精神錯亂,逼出一身病,弟弟杜成文誤認哥哥杜成山是共產黨派來的敵人,杜成山心生一計,說些小時候的故事證明自己的身分,沒想到杜成文反而更受刺激,破口大罵共產黨無孔不入。「但是當天晚上,我叔叔就哭了,明白真的是哥哥來找他了。」

 

杜成山、杜成文兄弟相隔近40年不見,相見時已在病榻之上。

 

「我叔叔比我爸老很多,看起來像我爺爺」,杜睿展說,這時的杜成文早已臥病在床,就在同一年,父親探親後不久,大陸那邊捎來家書,信中內容寫著,杜成文臨終前還不住地囈語著「哥哥你把我帶走…」。「五月見,七月走,還好爸爸趕上了,不然真的是一輩子的遺憾」杜睿展替爸爸道出了心底的那聲長嘆。

 

杜睿展八歲後,就未曾與父親合影過。

 

遺憾

 

「我爸是民國100年走的,我隔了11年才著手整理他的資料…」杜睿展坦言,在整理父親大量的舊照和遺物時,才發現父親確實是個無名英雄,「我爸的過去很輝煌,他卻非常少提,我才體會到真正的英雄是很低調的。」

 

只是,為什麼事隔多年才掀開這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恐怕是因為過去與父親的相處、父子間的距離感、父親難以控制的壞脾氣…點點滴滴都讓杜睿展難以自若地面對。他自我解嘲地說,「從小被罵到大,表現得不如他預期。不好意思,小弟不才,能力有限,書也念不好,也不是學霸,也不是很會賺錢。」只是,就在慢慢梳理父親生平的過程中,也逐漸積攢了許多事後才拼湊得出的理解和體諒,「我爸的工作壓力曾經大到顏面神經失調,講實在話,破譯沒那麼簡單破!」杜睿展神情透露著內心深處的不捨。

 

談及與父親相處的最後時光,日常生活的洗漱照料,林林總總的瑣碎事務,身分終於倒錯,「像哄孩子一樣地哄爸爸,反而這時候,父子關係才變好些。」只是,父親未能看到他結婚成家、未能看到他荷擔起照顧母親和哥哥的重任,太多太多難以言喻的遺憾了…

 

風聲能解、人心難測,聽風者的盲點,也許就是聽不見心聲。再三追問杜睿展未對父親說出口的,那些曖昧難解的糾結,究竟是什麼?也許真的難以對旁人言說,也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算是一個虧欠,講我爸的故事,讓他在天之靈開心一下。」

 

遺憾的是,理解都是後來才發生的。

 

杜睿展心目中所希望,父親永恆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