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聲笑
文|盧國榮
遷臺路線:湖北(宜都—宜昌)—四川重慶—上海—基隆—高雄鳳山—台中北屯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生死離苦,萬永順活得通透,信手拈來都是哲理。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人死掉了,頭殼掀開了,手還扣著扳機,槍還架在戰壕上瞄準,腦漿灑得滿地都是……」九十幾歲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操著一腔濃重的湖北口音,擺出瞄準射擊姿勢,比手劃腳、口沫橫飛地講著金門古寧頭的生死一瞬間,說到腦蓋掀開的情節,不知是講得渾身發熱還是戲劇效果,順手把繡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鴨舌帽脫了扔一邊,「頭是被砲彈削掉的,」滿屋子人聚精會神,生怕聽漏了沙場老兵好戲連台的征戰故事。
這老小子彷彿自帶鎂光燈,時不時夾雜語助詞「他媽的……」,連素來冷酷的攝影大哥都被逗得噗哧一笑,他越講越起勁,描述被砲彈炸飛的土塊噴得滿頭滿臉,一甩頭、一呼吸,「噢!我還活著我沒被炸死!」發誓回台灣後要想盡辦法不要再當兵,「我說兩個眼睛看不到,其實我看得到,我是裝的,他媽的實在覺得不想再當兵了。」原來是裝病裝瞎,老人家不但說書人上身,還是一戲精來著,不時搞得歡樂滿屋,連子女們都連聲誇讚:「我老爹口才很好他很會講。」
早年萬永順攝於軍中。
一個把從軍=留學的玩笑話
「部隊要幾個人、要多少兵,就抓兵,抓到以後用繩子綁起來怕你跑掉。」1932(民21)年出生的萬永順,約莫十三歲時,就親眼目睹當年國共內戰的拉伕抓兵。他記得就讀湖北師範的最後一個學期,隔天就要繳學費了,大哥卻往家裡空米缸一比,讓萬永順急得簡直要哭出來!當時國軍徵兵祭出一年半退伍、退伍後可享公費讀書的種種優待,儘管他的哥哥是保長,相當於里長,自家能夠倖免於被抓兵的窘境;但也許是免費升學的利誘,也許是因為家貧而負氣,萬永順就這樣被半哄半騙地加入了青年軍。得知小兒子要去從軍的父親,只能無奈撂下一句:「別人家有多的壯丁到我們家裡來,我們家裡人卻不要,就直接去當兵去了!」臨行前,父親眼淚直流,反倒是母親沒說什麼話顯得鎮定,萬永順安慰父母說:「就當我去留學,去一年半就回來了。」只是沒想到,就這樣順長江而下,隨國軍前往上海,轉進台灣,將近四十年不曾回過家鄉。
他媽的我當兵很吃鱉
在基隆港下船,搭了一整天的運煤火車,沒座位、沒飯吃,直奔高雄鳳山衛武營。名將孫立人在那裡接收新兵,孫穿個馬靴、人高馬大,部屬向他介紹這批是重慶、宜昌招募的青年兵,孫回:「我怎麼都不知道。」萬永順頓時心裡犯嘀咕,「我們是誰招募來台灣的,都不知道?」隨即,新兵訓練如火如荼地展開,嚴格規定伏地挺身幾下、單槓幾個、手榴彈投幾公尺;500公尺障礙超越、爬竿、板牆、壕溝、獨木橋等項目,沒達標,休息時間繼續魔鬼訓練。「他媽的我當兵很吃鱉,人家爬一二三就爬上去,我爬兩個腳要蹬好幾秒才上得去。」
印象深刻的是,抱著槍從碎石山坡上滾下來的「滾石天堂路」,緊接著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上集合,「值星官一個口令『坐下』,他媽的跳起來、槍抱著、兩腳一盤、凌空坐下……噢,地下好燙!這個當兵很苦啊!」
與同袍的合照,兩張照片的右一為萬永順。
吃白菜心 打青年軍
1949年(民38),三月剛從上海撤退來臺灣的青年軍,九月就開上金門戰場,前後不過半年。戰後,萬永順從俘虜兵口中得知,原本解放軍從浙江廈門一路打來所向披靡,認為青年軍只是一幫沒打過仗、沒有經驗的「娃娃兵」,很容易攻克,預計搶灘登陸後,打下太武山,居高臨下,等同箝制整個金門。「當時解放軍的順口溜是『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青年軍』。」
「戰爭有時候靠的是天時地利。」萬永順分析,當天要不是吹起怪風,把預計要在壠口登陸的共軍船隻吹到古寧頭擱淺,船回不去,延誤後續運兵計劃,讓第二、三批共軍無法增援,恐怕共軍用上人海戰術,勝負難料。
「連晚上睡覺都全副武裝,打綁腿、穿鞋子,腰裡掛著刺刀,圍上子彈袋、手榴彈,槍抱在懷裡。」除卻戰事的煎熬,戰況更是慘烈,有班兵死後還維持射擊姿勢,腦漿流了滿地;衝鋒槍子彈打完,敵人衝進碉堡拚刺刀,親眼看同袍被戳倒,眼淚直流;清理戰場時,大量屍體浮腫變形,發出陣陣惡臭。甚至,兩軍交鋒時,己方戰車因天色漆黑,分不出敵我,打死不少自己人。砲彈落在前後左右爆炸,砂土、泥水濺了一身,「一吸一呼,頭擺一擺,噢!我還活著、還沒炸死!」當時的萬永順非常恐懼,不斷唸著「信生必不生,信死必不死」的箴言來安定自我。「回來台灣以後,我就想盡辦法說我不要再當兵了。」
古寧頭戰役回台後,歡送同袍錄取空軍機校的留影紀念,萬永順後來也順利考取政戰學校。
裝病求退役
「去醫院檢查,裝病,假裝眼睛看不到,就把我調到東勢醫院去了。」親身經歷戰爭的恐怖,打死不想再當兵的萬永順在視力檢查時亂測一通,缺口在右就比左,缺口在左就比右,假裝自己什麼都看不見,惹得護士七竅生煙,「大夫,我兩個眼都0.1快瞎掉了,您總要給個意見吧!」經過一番折騰,他被判定為「列報重機障」,意思就是不適合到第一線作戰,總算從野戰部隊成功調到後勤單位。
「回想這些過程,我的好多同袍在金門戰役打掉了。」
往後每年的古寧頭大捷紀念餐會,萬永順年年當總召,老戰友們婚喪喜慶常會互通往來,彼此聯繫得十分熱絡,「宴席間敬酒、笑聲不斷,好像一家親,完全是天倫的感覺。」雖然老兵年年凋零,所幸眷屬都會攜兒帶孫補位參加。「有個太太說,你們這夥人,將近有七十年,同生共死,在金門打過仗,在台灣也統統在一起,就是親生的兄弟,也比不上你們的感情,但是他們走了,你們不要忘記我們喔!」每次團聚,真正的變成了一個大家庭。
古寧頭戰役70週年同鄉會紀念合影。
2019年萬永順與蔡英文總統合影。
下半場的風光
轉後勤單位,調去東勢醫院後,萬永順在東勢一家英文補習班學英文,認識了日後相伴一生的妻子葉阿雙。補習班結業,口才便給的他被推舉上台致答詞,當時在台下的葉小姐覺得他台風穩健,講得很好,藉機開口跟萬永順要講稿,「他媽的隨便講幾句,感謝老師什麼的,講幾句好聽的話,哪有什麼講稿。」就這樣開啟了相識的契機,經過四年的交往,萬永順向未來的岳母提親。她表明:第一,當兵的將來要去打仗很危險;第二,沒有客家人嫁過阿兵哥。萬永順回答:第一,我已經當官,將來打仗,兵在前、我在後,我比他們安全;第二,妳女兒這次嫁過我,以後你們客家人就會嫁給軍人了。他賊笑說:「反正她講一項,我駁一項,她講不過我,就不跟我講,跑去煮飯了,不答應也不行,就結婚了。」
婚後,生下兩子兩女,一家六口定居在陸光七村,「哪家有急事、哪家孩子生病,那些太太們都當自己家來處理,跟個大家庭一樣,真好。」後來,萬永順轉調軍訓教官,分別任職台中女中八年、台中一中三年、台中商專六年,之後就退役,「當教官上下班,沒有在部隊裡那麼辛苦,當得好痛快,都不想退休了。」不知道是否耳濡目染的關係,當初最不愛打仗的萬永順,沒想到養出一批最愛當兵的子女,個個都是職業軍人。
萬永順於台中成功嶺服役期間結婚生子。
萬永順長年習慣以照相留念,故留下不少珍貴照片,此為台中東勢鎮照相館全家福。
翻開家庭相簿,90歲的萬永順,笑呵呵地解說每張老相片,偶然翻出一張愛國獎劵,和一張在獎劵行前拍的全家福大合照,「這萬萬獎劵行是我開的,這是我大兒子結婚照。」仔細辨認照片裡的人,他喃喃自語說,好多人作古了,手指著身旁的老婆,她走了,他也走了,一一點名……么女萬艷芳側面評價經歷大風大浪的老爹,「爹老薑一枚,打過國共戰爭,沒死,所以,生離小菜一碟,如果真死了,死別又成過往。
萬永順大兒子結婚在自家開設的萬萬獎劵行前大合照。
生離小菜一碟 死別終成過往
「他媽的十幾歲來台灣,待了那麼久,回也回不去」、「回不去就隨遇而安」、「反正離開父母那麼久也習慣了,就待在部隊裏面」、「想回去,我說實在話,以前是有,以後也沒有了」、「精神都在台灣的孩子跟老婆身上啦!」三番兩次試探他思鄉的心情,問他回不去大陸有什麼感覺?他總是不假思索硬氣地回答:「那也沒有感覺。」
1987年(民76)開放探親後,萬永順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嫂子跟我講,我媽媽在臨終前,還在喊我的小名,叫土,很土氣的土,為什麼叫土?說我小時候很不好養,拜土地公做乾爹,就叫土。她臨死前還在問,土回來了沒有?嫂子跟她說,快回來了,她就斷氣了。」
「人生啊!我回去我姊姊我哥哥都面目全非,出來時,他們都是小孩子,回去都老了。」回到家鄉,睽違近四十年的兄弟相見,大哥在樓上、他在樓下,「我十幾歲出來,他才二十幾歲,到我回去,我已經五、六十歲,他已經快六、七十歲,兩個眼睛,他在樓上、我在樓下,一對眼,那個眼淚,很自然地就直直滴啊!」
離鄉從軍,一去不回,生死未卜,家鄉的大哥長年來背負著當年阻止么弟萬永順繼續讀書,從而導致萬永順負氣從軍的十字架,深深感到內疚與自責。家鄉的爸媽也曾叨唸,「你難道就捨不得弟弟唸個書嗎?」萬永順加入國軍,留在家鄉的家人自然被打為黑五類,歷經文革、勞改的大哥模樣早已蒼老得像是萬永順的父親。這場相見能消弭他多年來內心的自責嗎?「今天是人沒有死,人回來了,假設今天人死了呢……」萬永順的大哥生前依舊仍常這般喃喃自語。
右二為萬永順,右一為萬永順姐姐的長子;左一為萬永順哥哥的次子,左二為哥哥的長子。
2018年(民107),萬永順了卻一樁多年的心願,總算湊齊全家子女回湖北宜都老家上墳祭祖,據么女萬艷芳回憶,一行人走過長長的田埂,到達爺奶的墓前,墳頭草長得老高,「爹聲淚俱下,除了訴說年少離家不孝之外,更強調把我們帶回湖北宜都故鄉。祭拜時,俯地的我,頭低到幾乎快吃草,突然,耳邊傳來爹的哭聲,十分宏亮,完全不顧,家族裡輩分最大的只剩下他。」帶子女回鄉祭祖燒香磕頭了心願後,在面對生死節骨眼上,萬永順自有一番實事求是的豁達,「其實話說回來,人死掉了,他們知道什麼,哪裡也不知道啊!」
萬永順帶子女們回故鄉湖北宜都認祖歸宗,與家族一同掃墓。
笑出一片天
前半生打過古寧頭硬仗,面臨過生死關頭;後半生轉調學校軍訓教官,頗適應平靜愉悅的校園生活。從顛簸趨於恬淡,天大的事,在萬永順眼裡,哈哈一笑,似乎都成了丁點屁事。如今兒孫滿堂,個個成材,萬永順隨手指點相片裡某某兒孫就讀國防大學,某某又在中研院任職,看得出來他對兒孫相當寬慰與放心。
回首苦樂參半、酣暢淋漓的快意人生,一路走來洋洋灑灑,淚中有笑。有意無意間,面對戰爭的殘酷、遷臺的磨難、生死的別離,萬永順活得明白、痛快、大氣,懂得用幽默自嘲將之轉化成一場玩笑。越是命運多舛、越是掙扎求存,他越是懂得要笑,唯有笑了,命運才拿他沒轍,終究被他笑出一片天。
開懷一笑,正所謂「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