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下的美聲 永遠的白銀阿姨

01月 10, 2021 人物故事:白銀

遷臺路線:遼寧鞍山->南京->臺灣

   「我就是矬老婆高聲!」白銀比手畫腳地說

    意思是但凡這種矮小體型的女人,底氣都足,嗓門都高,沒有麥克風,也能摁著胸脯拔高音

    北京老話,帶著一絲貶義,但換個說法,其實就是老天賞飯吃

    生命何其眷顧,白銀的美聲天賦,讓她無論身處故土還是他鄉,一輩子播音路,走得彷彿命定

  

民國57820日,第310大傑出女青年頒獎典禮在台北舉行,表揚傑出女性對社會的貢獻 ,白銀是當時十位得獎者之一

 

烽火下的美聲

父親在東北家鄉,負責打理戲園子,卻不讓子女唱戲,只是從小耳濡目染,從東北蹦蹦戲到河南梆子,再到後來的北平京劇,白銀都能哼上兩句「我就是矬老婆高聲!老天賞飯,豈有不吃的道理?唱歌勞軍,為黨為國,父親不再干涉,連丈夫,白銀都選了孫立人部隊的康樂隊長「我沒有捨不得,外面世界挺好,我會唱歌啊。」1949年,漫天烽火下滿是顛沛流離,白銀卻像隻躁動的籠中鳥一心只嚮往外頭的遼闊無邊。

爺爺大衣櫃上的鏡子,貼著一張世界地圖,上頭有處形似蕃薯的彈丸之地。這是白銀第一次知道臺灣。一個遙遠又無比陌生的島嶼。沒有孫立人,我們就沒有這個機會到臺灣來。」國民黨遷臺,夫妻倆就跟著孫立人軍隊,上了開往未知的大江輪。從此被劃下分隔線的,不只是中華民國史,還有白銀的人生。三天船程,所有軍民都在甲板上晃悠,也包括吃和睡;浮沉時代,能擠上逃亡潮,已是少數幸運者。輪船漏夜急駛,終抵基隆,這個北臺灣雨都,時刻皆陰鬱多雨,彷彿向白銀預告著,緊接而來的夢魘。

白色夢魘來襲

來臺後,白銀順利任職屏東國防部女青年大隊的上尉音樂教官,卻在同年九月的某日深夜,陸軍總部出動兩卡車憲兵,前往當時她與夫婿配住的宿舍

兩卡車的憲兵把我家裡包圍起來,好像我家裡有什麼重大的武器!

一大群人徹底地翻箱倒櫃,搜出一封白銀自中國大陸帶來臺灣的家書

親人的呼喚思念,頓時被冠上反動文字的大帽。那是我三姊給我的信,當時候我年紀太小了,才十幾歲嘛,她說服我回家來吧,結果那群憲兵拿著這封信,就說我跟她有聯繫。」在那個惴惴不安的年代,連想家都是個罪名。

我那個是家書啊!而且就那麼一封家書……

戒嚴時期,水落石出之前,再多辯解,都是無謂

當下白銀即刻被逮捕,連同她的夫婿,和多名女青年大隊學生,一起帶回陸軍總部位於鳳山的看守所拘禁羈押期間,她兩度被提問,要自承是匪諜

我先生大我十幾歲啊,他們就覺得我是藏在他背後的一個間諜!」

不到二十歲的年紀,理應單純美好,但威權體制下,花樣年華變調,只剩下白色恐怖和政治撕裂

有問題你又不承認,那要受刑!

劈哩啪啦打嘴巴,一個女青年隊學生回來的時候,臉都腫了,而且是兩人把她抬回來的,我嚇死了!

幸好,種種玩弄人性的審訊手法,沒發生在白銀身上,但拘禁地點二度轉移,從鳳山到臺北某處休養所

我整天都看天花板,我不知道怎麼辦。」

白銀頓時想起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大遷徙,從出生地東北,跨過黑水溝,來到寶島臺灣,以為是嶄新一片,怎知竟墮入無盡的闇

白銀是回族人,回教徒吃不得豬肉,戒嚴監獄日常不見光,更遑論政治犯的信仰。於是她拔了脖子上一條金鍊,換來一大桶奶粉罐裝的雪裡紅炒牛肉吃完了三條金鍊子,白銀被告知即將獲釋的消息

監獄裡面不能有聲音,可我還是大聲地哭,好像都發洩出來了。」

淚水就像輕按下的閘門開關,瞬間狂瀉而出;白銀這一哭,足足三天,好像人生的眼淚就這麼一次流乾

他說你被關對你有好處,把我調查的清清楚楚,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事後喊話的,是時任休養所副所長。勸說警告意味並存。

長達182天的牢獄之災,白銀終於在四十年三月十二日獲釋,時隔半個多世紀,更獲得冤獄賠償。

因為結束,迎來重生,甚至成為蔣氏兩代間的紅人。戲劇反轉的際遇,前後都讓白銀始料未及。

嗓子就是最大底氣

一場偌大戰鬥晚會,在三軍球場上演,客串主持人的白銀,意外被被當時的總政戰部主任蔣經國發掘,將她調往政戰學校,負責清晨六點鐘的播音

五點多鐘我就騎一個腳踏車,我一個沿路啊~~~練發聲,他們全校師生都聽到我在唱,就知道起床號要響了。」

有近八年時間,白銀就這樣往返復興崗電臺,與幹校音樂系教室之間。練播音也練聲樂。

我沒有什麼學歷,我就很上進啊,要聽別人播的什麼樣子,可是有一樣我比他們好的是說,你現在聽我聲音,不像八十幾歲的人,我學聲樂的,一說話肚子就動,我是丹田發聲,不會啞掉。」

這是一段發了狠似的拚命上進歲月 ,也奠定白銀廣播事業的起步。

從早期的各種會議、運動場上擔任宣讀,甚至用擴音喇叭對山頭喊話,幾乎各種性質的播音工作,白銀都嘗試過了

民國四十四年,終以第三名優異成績,考進中廣;那年白銀二十五歲。

日久他鄉是故鄉

大陸親友見的風景,楓紅露白不變;順利遷臺的白銀,卻日漸忙碌,日漸成熟

民國四十六年到七十年間,中央政府部分重要會議,都會指派白銀負責宣讀文件

別人念那個總裁訓詞的時候,唸一唸聲音啞掉了,不能講話,我的聲音越唸越響越唸越響。

兩蔣和蔣宋美齡,地方口音濃厚,聽得讓人費勁,兩代三人也搶著指名白銀,隨行代讀文件。

蔣夫人的國語是寧波話,她都是帶我,有時候去主持一個開會,開會典禮的稿子都是我在唸。」

老蔣喚她白銀小姐,蔣夫人則叫她白同志;就算成了蔣家御用,中廣央廣還是得兩邊軋班。

         

圖二:白銀在中廣公司主持的「快樂兒童」,曾陪伴許多人度過童年時光

 

在中廣,白銀主持快樂兒童」,「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遊。」好聽又容易上口的兒歌,飛進千家萬戶;晚上她再赴央廣對大陸聯播新聞,心戰喊話;國共對峙,除導彈和子彈外,聲音也被用作一種武器。

三頭燒的日子,持續三十多年,後期白銀還包辦各方電視臺播音班,包括李艷秋等知名主播和記者,都是她口中無心插柳的教學成果

就這樣橫跨近五十年,半個世紀的琢磨,白銀為臺灣的廣播歷史,作一最佳見證。只是掉頭回看1949,所謂民族宿命,白銀選擇的,是好好潤養自己的一方人生,而眾詩人在彼岸寫下的鄉愁,似乎已被她刻意遺忘在燈火闌珊之後。

我給總統唸訓詞的,誰都知道我,我怎麼敢回去?我不敢回去,可以偷偷給他們寄錢去,他們也過得很好。」

  回不去的,不是家鄉,而是時光

女人啊,要有錢,我有錢到哪都不怕。」

人世滄桑,歲月無情,打磨過後的白銀,反而顯示出一份坦白的可愛,亦有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強悍

                                 

圖三:民國四十六年到七十年間,除了替中央政府部會重要會議宣讀文件,白銀同時還負責兩蔣和蔣宋美齡的隨行代讀。

 

 白銀後記

年近九十,頂著一頭飄飄銀絲,白銀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偶爾膝蓋使不上力,起立坐下得費點勁,但說起話來,嗓音不見長者常有的黏膩,依舊圓潤,一時興起,還能起身提飽氣,音高八度唱首妝臺秋思;只是隨著樂曲流瀉,白銀一雙眼,頓時閃起讓人不易察覺的淚光,片刻朦朧間,眼前這位曾經的烽火佳人,恍若跌入過往,那段似籠著一層夕陽,昏黃氤氳的流金歲月